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书名:檀香引 作者:耳元 晋江14.07.08完结 文案: 顾大人生了一双桃花眼,偏偏只招来一朵桃花,还是个千年女鬼 顾大人:“我哪里比不上他?” 阿秀:“因为你不是他!” 顾大人:“你怎知我不是他?” “……”阿秀被绕晕了 文案和取名无能 曾用名《阿秀寻夫记》 文艺范《流转千年》 脱线版《自从有了女版都教授,顾大人什么都不担心了》、《呆子,放开那女鬼》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秀,顾怀丰 ┃ 配角:明英,范晋阳,谢一一,桐江,和尚,酱油党很多 ┃ 其它:灵异鬼怪 ☆、雨夜   夜擦黑,泥泞官道上,一辆黑色马车疾驰。   大雨倾盆,虽是有斗笠蓑衣遮蔽,王二浑身上下仍湿透了。“今年的雨真他娘的大!”他抹了一把脸,忍不住低声咒骂。周围水雾泛滥,看什么都模糊,远远地,似乎有一角暗黄飞檐斜斜支出。他辨认清楚后,喜形于色,连忙大呼:“顾大人,前头有座庙宇,进去歇歇,可好?”   等了半晌没有动静,王二的一颗心开始忽上忽下,忐忑起来。终于,从后头传来一个“好”字,混杂在滂沱的雨声中,轻飘飘的,显得有些支离破碎,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消散。王二得了令,想着将要到口的热腾腾汤水,下狠劲抽出一鞭,往那处赶去。   这车中说话之人,正是奉皇命前往安州的钦差,顾怀丰。   今年洛水一带,自入夏以来,接连下了好几个月的大雨,去年刚修缮的河堤不堪一击,四处缺口,以至于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尤以安州的灾情最重。皇帝震怒,一连撤职查办了数十人。一时间,朝堂动荡空虚,官员互相推诿,竟连个疏灾之臣都挑不出来。值此内忧之际,有人向皇帝举荐了顾怀丰。   顾怀丰乃是安州人士,泰和九年的探花郎,如今又在工部都水清吏司任郎中,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领旨后,不敢耽搁,只带了一名仆役,匆匆离京。   现在,是他们日夜兼程的第二夜,人累,马倦,车散。   待靠近那座庙宇,王二才发觉,这里渺无人烟,早就破败不堪。进到院中,里面更是一片断壁残垣。好容易找到个稍微干净平整的空地,王二将马车停稳,跳下车来。他回身拿起自己坐的圆凳,认真擦了擦,搁在地上,语气恭敬道:“大人,可以下车了。”   里头低低又应了一声“好”,悉悉索索之间,车帘被掀起。   先探出一双皂靴,黑色缎面,未染纤尘,紧跟着是一袭白色长衫,衣角处绣着一枝苍劲孤傲的绿萼梅,再来,就是张年轻的脸,眉目疏朗,神色清冷,在浓浓夜幕和潺潺雨帘的映衬下,像是剑芒,有些锋利。   环顾打量之间,顾怀丰的眉尖轻轻蹙起。迟疑片刻,他撑起油伞,踏下车来。身姿卓越,动作翩然,似是偶然闯入这破落凡尘的濯濯上仙。   可就算再小心,他还是被淋到一些浑浊雨水。看着肩上那团含混不明的晕染水渍,他眉头不由蹙得更紧了些。再见到身前身后的衣摆被溅了好几点黑乎乎的泥渍时,他的一张俊脸,不自觉地全皱了起来。   饶是如此,他仍对身旁之人微微颔首:“王二,这两日赶路辛苦,有劳。”王二忙摆手:“大人,客气什么,您身子骨弱,经不起风吹雨淋的,赶紧进去歇着吧。”   顾怀丰“嗯”了一声,往里头去。王二脱下沾满烂泥的鞋子,重新爬上车,匍匐进去拿随行的包袱。   雨点落在油布上,滴答作响。顾怀丰撑伞立在院中,抬眼静静审视这座庙宇。没有匾额,檐角碎烂,蛛网横行,看来废弃久了,而庙里头黝黑,看不出什么来。他提步走到廊下,借着盈盈水光,再往里探去。   这回就清楚了些。庙里已有人在了,而且还是个孤身女子,坐在进门左手角落的草堆上,模样不明。   顾怀丰一愣,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这些个词霎时浮上心头,眉尖直接打成个结,脸上写着尴尬二字。他收起伞,低头整理好衣袍,这才硬着头皮抬步跨入。   不管对方看没看见,他正色朝女子的方向作了个揖,高声朗朗道:“安州顾怀丰携仆叨扰姑娘清静。”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往右手边去,恨不得离女子越远越好。   男女授受不亲,是顾大人若干立身行事规矩中的一条。   王二早已见惯不惊,他将外面一切打点妥当后,才跟着进来,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个打火石,就着些半干的杂草枯枝,试了几次,打出个幽幽火苗。   啪的一声,无垠黑暗中,终于有了一星光亮。   就着这点微火,王二打量起那个女人。未曾想到,对面那人竟早已往他们这儿瞧了过来,面上很是错愕与诧异,或许,还有些惊悚之意?   她留着齐眉穗儿,发髻梳成少女的模样,穿一身朱红裙衫,明媚娇艳非常,偏偏脸色苍白的可怕,毫无血色,唯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两团火苗在闪,有些生气。这女子五官并不出奇,但看久了,浑身上下举手投足之间,就有股魅惑勾魂之意,惹得人心尖搔痒,忍不住想要亲近。   王二囫囵吞咽下一口涎水,直到听见自家大人的吩咐,他才讪讪收回目光,起身在这庙里四处找寻干柴。可边找,他还不由自主地往女人那儿瞄去。   女子不大自在,微微眯起眼,偏过头去,往暗处靠了靠。   家仆这副贪色模样,落在顾怀丰眼里,他只觉得如芒在背,尴尬丢脸至极!不得已之下,他拢唇,重重干咳一声。王二回过神来,手上动作加快许多,于是这火又旺了不少。   暖意融融,顾怀丰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借着幽幽光亮,四处端详。   庙正中是一座残像,只剩下半截身子,披着袈裟,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圣人。两侧各立一个塑像,倒是完整,只是面目狰狞,在这样的夜里,颇有些吓人。他身旁的王二只瞧了一眼,念了句阿弥托福,就不敢抬头看了。   顾怀丰倒是坦然,他的目光沿着庙中格局慢慢巡睃,不知不觉就游移到对侧墙壁上。那上头隐约能看见斑驳掉落的色彩,应该是久远的壁画。他平素醉心字画,也喜钻研调色,此刻看得认真,浑然忘了那里还有个需要设防的女子。   待眼梢不经意间瞥到那抹朱红时,他才慌了!   顾怀丰赶紧垂下眼帘,只死死盯住自己皂靴。正巧黑缎上头沾了些灰色泥尘,他看在眼里,心里登时难受不已,几欲伸手去拂,但又不敢再随意乱动。他暗忖,说不定旁人还只道自己是个浪荡子呢,怎可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的方向看?   真是唐突!他尴尬又焦灼,光洁的额上沁出密密的汗。   待静下心来,回忆起方才那短暂的一瞥,顾怀丰又觉得那位姑娘似乎有些异样,不大对劲……他心下别扭,但仍抬眸,多扫了一眼。女子低垂着头,双手抱膝而坐,露出的半张侧脸,白的近乎透明,像是某种病态。她整个人隐在阴影之中,似在簌簌发抖。   只怕是淋了雨,若是病了,该如何是好?   他虽不喜与女子打交道,但也不是个见死不救之人。几番挣扎,顾怀丰对着身旁的家仆吩咐了几句,让王二暂请那位姑娘一道来烤火,又命他在对侧替姑娘生个火。王二应声上前,走到女子身边,一一说了。   女子闻言,抬起头。她看向王二,又越过他,怔怔望向对面那人。一双远山眉,逐渐拧了起来。   顾怀丰见她面露狐疑,猜是单身姑娘出门在外有所顾虑,他担心其中再生误会,也顾不得男女设防的礼教,忙起身作揖,解释道:“姑娘莫误会,只是这下雨天寒,凉意袭人……”可直到他说完,那女子还只是定定望着他,一动未动。   顾怀丰虽值弱冠,但尚未娶妻纳妾,除开母亲和两位家姐外,他还从未主动与哪个陌生女子搭过话。如今这样讨个没趣,倒像是死乞白赖地硬要凑上去似的。他窘意顿生,撩起衣摆,自顾坐下,不再管旁人如何。   那女子的目光却还落在他身上。顾怀丰被看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白皙的面庞于火光中,泛起些红晕,他手拢在唇边,又尴尬地咳了咳。   “顾……公子,我叫阿秀。”   女子艰难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她的声音和这人一样,透着份飘渺虚无的劲儿,王二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她抱起地上的一把伞,走到火堆旁坐下,正好是顾怀丰的对面。   顾怀丰不敢正眼相望,只抬手一比,道:“阿秀姑娘,出门在外,颇为简陋,还望多多包涵。”   那叫阿秀的女子微微欠身:“阿秀还得多谢顾公子和王大哥的照拂之恩。”   她说话间,顾怀丰嗅到一缕很淡很淡的幽香,几不可闻,像是千年檀木,极其清雅,亦极为难得。他是个爱香之人,此刻很想询问一二,但又觉得唐突,于是生生咽下了。   少顷,王二按吩咐在对侧生起堆火,阿秀忙又再三道谢,方抱伞回了原处。   直到此时,顾怀丰才敢略微抬眼,觅着檀香,稍稍再看她那么一下。阿秀身形纤瘦,走路间,隐约有股弱柳扶风之姿。他心下慌乱,只觉得自己愈发不堪,忙又多默念了几遍男女大防礼义廉耻教导的圣言。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架空,这故事原本是个策划案,一直没被人看上,不想浪费了,所以改成小说。   抱拳吆喝一声,走过路过,欢迎收藏则个^_^ ☆、继续雨夜   王二添了把干柴,用稻草铺成个可躺之处,恭敬请道:“大人,早些歇息吧。”顾怀丰摇头,只让他先歇着。王二便先睡了,也没什么顾忌,赤喇喇脱去已经湿透的短打,上身精光,不一会儿,鼾声起。   顾怀丰看在眼里,直感慨唐突万分,他脸色一红,又偷瞟了一眼对面。阿秀也注意到他们这儿的动静,她面色有些尴尬无措,微微偏过头去,只留下小半张侧脸。   收回目光,顾怀丰方察觉到身子滚烫,而先前衣裳沾着些水汽,此刻半干半潮,贴在身上,愈发难受,便往火堆前靠了靠。这样忽冷忽热,他脑中昏沉沉的再也熬不住,歪在一旁,疲倦地阖上了眼。   过了好半晌,王二的鼾声渐匀,火光里,阿秀悄然起身,蹑手蹑脚走向对面,经过中间半截和尚残相时,还不忘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待到顾怀丰身边,她径直蹲下,凑到他脸跟前,仔细打量。   这人双手抱臂,身子轻颤,眉头一直锁着,阿秀料想他着了凉,于是手捏成个诀,在他眉心一点,生出些浅浅清辉。随着这点微光的消失,顾怀丰也就不再发颤。   阿秀托腮,静静看着眼前这人,想起了下山前师父的提点:“如遇上要找之人,这具身子冥冥间必会有所感应。”说来奇怪,这男子刚跨进庙的刹那,阿秀空落落的胸膛之中,明显有什么东西,跳了两下,十分有力。她甚至能感受到血液在四肢内汩汩流动,就像是一棵枯树被慢慢浇灌湿润,好似活过来了一般。可也就那一霎,倏尔之后,体内重新归于平静。   此事虽寻常,但于阿秀而言,实在是不可思议,别说这些日子,就是千百年间,都不曾经历过!她震惊了,痴傻了,凌乱了,内心奔腾,难以名状!   莫非,这便是师父所谓的感应?阿秀不解。   再看着眼前这副俊秀的眉眼,她自然怀疑,他,可是阿牛?回忆半晌,阿秀摇头,不由得苦笑。那段时光,过去太久太久,久到她已记不清阿牛的样貌,只剩模糊中的大体轮廓,还有他身上那股憨憨又执拗的傻气。   阿秀暗忖,难道是努力终感动天地,所以上苍开了眼,这刚下山没几天,就找到人了?还是,瞎猫撞到死耗子,先前那些都是幻象,要不然,现在怎么毫无一丁点的异样?   她起初欢欣鼓舞,待盘算到这一处时,心里就升起些失落来。是了,她怎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她这样一个罪人,老天怎可能轻易让她得偿所愿?   阿秀长叹,正欲起身离去,脑中忽的灵光一闪,不待犹豫,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她的指尖就探向地上那人雪白的衣襟处。   恰巧此时,顾怀丰缓缓睁开双眼,眸色如墨,似漆。   四目不期然地相接,两人皆愣住。一只手横亘在中间,不上不下,尴尬的要命。   顾怀丰自小恪守礼教,浸淫程朱理学,以洁身自好为铭,对女人唯恐避之不及。入仕后,同僚往来,常去那些个风月场所,他从不曾涉足一回,更别提现在这番模样。看看眼前错愕的女子,再看看那只就快碰到衣襟的素手,那张白净的俊脸,瞬间涨得通红,竟像是被人轻薄了一般!   山贼劫财,还是有政敌要取他性命?总不会……是劫色吧?顾怀丰脑中纷乱,这几个念头来回不停地突突往外冒,他心中愈发不安,面上却极快地镇定下来,只是如酡颜。   “姑娘,请自重!”他大义凛然地怒喝一声,可说话的当口,阿秀那只探下来的手,正好竖起一根食指挨着他的唇边,示意噤声。   这手冰凉,顾怀丰身子弱,经不住如斯彻骨的寒意,他忍不住战栗,又戒备地打量阿秀,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   一瞬间,他想到无数个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风月故事,无非是书生在破庙里遇到什么狐妖或是女鬼,来一段风流艳遇,然后被吸干精血,不成人形……难不成,今日会轮到他头上?   这个思绪一起,顾怀丰心头惊慌更甚,他连忙双手撑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对面那人亦及时伸手按在他瘦削单薄的肩头。隔着薄薄的夏衫,她力道并不重,但不容忽视。顾怀丰一时愣住,只能呆呆地仰面望着她。   阿秀唇角微抿,两道远山眉细长又舒展,是个清浅的笑意,她眼睛簌簌眨了一下,像流萤振翅。不经意之间,萦绕二人周身的幽香慢慢浓烈起来。   顾怀丰盯着那双眼睛,鼻端嗅着这缕香气,少时,口干舌燥,额上冷汗丛生,身子也不受控地躁动起来。神思恍惚间,他喉头微动,在夜色中,能清楚地看到一枚漂亮的喉结。不过一会,他浑身的劲道皆被卸了,此刻,只能无力地倒在冰凉的地上。   身下虽凉,却止不住身上乱窜的热浪,大腿根处,就有了些动静……顾怀丰惊觉后,骇然失色,只得紧要牙关,生怕做出什么错事,堕入万劫不复的混沌。   阿秀施法后,丝毫没有在意这些,她认真思索着辨别之法。先前她是想看一眼这人的锁骨处,因为阿牛那里有一处胎记。如今被这人抓个现行,还怎么看?那个昏睡咒,要怎么样弄来着?阿秀挠头,奋力苦思中。   一时间,这破庙里异乎寻常的安静,只有王二有规律的鼾声,还有被人刻意放轻的喘息。   阿秀蹲在顾怀丰身旁,一手摩挲下颌,一手拢着身下的裙裾,她想得出神,殊不知裙摆正一点点的从她胳膊弯下滑落,渐渐的蜿蜒在地,像开出了一朵娇艳的山茶。   顾怀丰隐忍的辛苦,他估摸自己是中了什么迷魂陷阱,可眼前这人迟迟没什么动作,他就猜不透其中意图了。偏偏手脚还使不上力,他心下焦急,想趁还有意识时,与这人说个清楚。如此思量下,地上那抹红色正巧跃入眼帘,他踟蹰半晌,终于用指尖捻住,尽力扯了扯。   这样一拉扯,阿秀陡然回过神来,循着力道看过去,发现裙角被个男子攥在手里,而那人盯着她的目光,时而愤愤,很是羞愧,时而迷离,暧昧不明……阿秀就有些尴尬了,在世间游荡千年,能让她尴尬的人还真是不多。   那袭白衫掩映下的清瘦胸膛微微起伏,顾怀丰勉强道:“怀丰唐突,还请姑娘……自重,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到了这时,他还顾忌着那些个礼数和礼教。可顾怀丰并不知道,他说话之间,眼梢里漫出些氤氲神韵,他本就是一双桃花眼,只不过平日里清明澄亮惯了,让人不敢亵渎,而现在,却含着风流勾魂之意。他右眼梢下有一颗很浅很浅的痣,此时,就像一滴泪。若看久了,在心中,也只余惊心动魄四字。   他这般模样,阿秀见了,心中大惊。师父曾交代过,她身上的檀香,若稍微闻入一些,确能沁人心脾,可若是吸得多了,就容易乱人心智。今日是阿秀第一次施法,分寸掌握的不好,过了火,让底下这人跟着遭罪。她心下有愧,连忙扶他起来。   顾怀丰意欲挣扎,但浑身没力气,他只得张口,那句自重之话又要脱口而出时,阿秀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一怔,眼睁睁任由自己被个女人拥着,白皙的脸上瞬时再泛起两道绯红。   阿秀毫不在意,伸手在他额间轻轻一点,指尖变化出好几个诀法,口中振振有词。也不知她念到什么时,顾怀丰就觉有股清香扑面而来,煞是好闻,他浑身轻飘飘的,如徜徉在柔软的云间,旋即支撑不在,身子一软,彻底昏睡过去。阿秀紧接着念了个幻梦诀,方松下一口气。   这个诀法她记得很劳,只因这法术,能让人忘了世事只当是梦。阿秀常想,若是哪天坚持不住,对自己施个幻梦诀,那便彻底解脱了。   顾怀丰脸色煞白,额头两鬓皆是密密的汗。阿秀边用袖子给他擦拭,边忍不住摇头暗叹,这回真是害了旁人,坑了自己。凡是法术,无论施法者,或是承受者,都会有所亏损,尤其在她学艺不精的情形下。   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莽撞,阿秀默默念叨着,她从来,都是吃了莽撞的苦。   将顾怀丰安置好,她正欲再去探一探此人的脖颈之间。可手伸到一半,阿秀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人昏过去前,还不忘双手紧紧揪住衣襟,生怕她会造次一样。   真是个迂腐的少年郎!   阿秀偷偷发笑,悄没声息的回到自己那处。她盘腿坐好,掌心向下,稍运气,一阵阴寒窜进来来。狂风一卷,熄去她眼前万般灼热的火光,破庙左侧复又陷入原来的黑暗之间,这让阿秀觉得安心和惬意。先前,顾怀丰见她抱膝微颤,还只道阿秀是怕冷,其实,她不过是畏火怕热罢了!   旁边有把伞,是方才阿秀抱着来去的,看着平淡无奇,唯独伞柄处泛着些青色,似有一股暗涌,流动其间。   阿秀将其撑在一边,自己在旁打坐。   可无论如何念诵清静经,她脑中还是一团浆糊,时不时念错几个字,又得从头再来。这样让她很愤懑,而某些残缺破碎的片段悄悄爬上心头,阿秀一愣,不由自主地牵起嘴角,真正展露出一个明媚动人的笑颜。   “阿秀,你长大了,给我做媳妇可好?”   “阿牛,我要嫁给城里夫子家的那位小哥,他又白又嫩,肯定好吃!”   “阿秀,你是猪吗,就知道吃,你怎么不改名叫阿猪?”   “阿牛,请问,你是牛吗?”   千年之间,沧海桑田,岁月变幻,阿秀早已忘了许多事情,比如她姓什么,家在何处。可这几句话,她一直都不敢忘,执着的镌刻于心,每当无能为力,或是感到沮丧之际,就会想起来……   因为,这是她那场短暂人生里唯一的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顾大人,你脑洞太大。。。这样真心大丈夫吗?!╮(╯_╰)╭   在注定冷成渣渣的道路上,阿元一去不复返了。。。 ☆、天亮了   翌日清晨,顾怀丰将醒未醒,脑中晕晕乎乎的,还宛如徜徉在云间。迷离间,他睁开眼,正好看到王二和阿秀两人立在檐下。屋檐上雨声淅淅沥沥,王二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阿秀掩面大笑。从他这边看过去,她笑靥清亮,那白的近乎透明的脸上,神采飞扬。   顾怀丰情不自禁蹙眉。这女子真是,有没有一些礼义廉耻和矜持?王二也是,知不知道避嫌……这样想来,不知不觉间,他就窝了一肚子的起床气。顾怀丰翻坐起来,还故意折腾出些窸窣声,可那二人仍在外头有说有笑,他心中不悦,脸色阴沉沉的,重重哼了一声。   檐下二人这才听到里头动静,齐齐转过身来。王二一个激灵,忙进来伺候。顾怀丰面带郁色,扫了一眼,余光连带着就看到了阿秀,他不自在地偏过头去。阿秀见此,想到昨夜他那两句姑娘自重之言,不由掩面,抿唇偷笑。待眼梢底下笑意收敛了,她才进来,收拾东西,其实也不过就一个包袱,一把伞而已。   出门在外,顾怀丰没什么可挑的,他简单洗漱一番,也就作罢。王二拿出干粮递给大人,按吩咐去套马车,准备上路。   顾怀丰讷讷吃了几口,却如同嚼蜡,食不知味。与一个陌生女子独处,他总觉有些不自在。干咳几声,他负手走到门边,眺望外头。雨势比照昨日,只增不减,他看在眼里,面色黯然,眉心不由微蹙。   这趟前往安州的差事并不好办,皇上虽治了数十人罪,但底下盘根错节,怎理得清楚……也不知举荐自己的那人是真心,还是假意。顾怀丰低低叹了一声,垂下眼眸,有着想不尽的忧愁事。   正当这人纠结之际,阿秀肩背包袱手握油伞,走到他旁边,探着身子,往外头看。末了,目光复又回到顾怀丰身上。阿秀福身,央道:“顾大人,听闻您这是要去安州,小女子独身上路,亦要往那处去。不知大人是否方便,能捎我一程?”   顾怀丰被这声音唬得一惊,他慌里慌张地抬头,就见阿秀离得很近,而他已能嗅到此人身上清浅淡雅的檀香。这个认知,迫得他往后连连退去几步,白净的脸上浮了些红晕。   “姑娘,请自重!”顾怀丰脱口而出,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睁得浑圆,简直视眼前这人如洪水猛兽一般。   阿秀尴尬愣住,两道眉黛如远山,她亦退后一步,微微欠身,以示歉意。   此地去安化府还需多日车程,且不说旁的,要顾怀丰和一个陌生女子共处一室,于他而言,已极度有违礼教,实在是于理不合。思及此处,他脸上的薄晕又添了半分。   心中主意已定,此时,他弯腰作揖道:“阿秀姑娘,顾某这里略有些银两,可以送做姑娘盘缠之用,至于其他的,实在恕顾某无能为力。”   既然言尽于此,阿秀亦不再勉强,她只好欠身,道是自己唐突,又说了一些不该如此麻烦之类的话。   这样一来,倒是让顾怀丰很有些不好意思。他便提了个折中的法子,欲将她送至前方的岸头镇,无论她想骑马,或者雇车,都极方便。   “怎敢再劳烦大人?即是如此,那我先行一步。”阿秀浅笑,摇头拒了他的好意,接着盈盈一拜:“谢过顾大人昨夜照拂,望大人一路保重。”说罢,她走到廊下,又与王二道了谢,这才撑伞,往院中去。   顾怀丰见她突然之间说走就走,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由自主追出几步,急急唤了声“阿秀……姑娘”。   这声音传到院中,惊得王二浑身一哆嗦,连握在手里的马缰都掉了。他有些不解地看向顾大人,暗自思量,这顾大人待人向来是疏离惯了,总觉得隔着一层,让人挑不出什么错,今日这样,倒是头一回见。   一瞬间,阿秀也有些恍惚。曾经有个人亦在雨中追出来,大声唤过她的名字,那时以为不过是生离,熟料,却是永生永世的分别,碧落黄泉,想要再见一面,何其难也!   她回过身,就见一人立在檐下,身姿修长,宛如芝兰玉树。隔着重重雨幕,看不大清模样,只有月白色的长衫,被风轻轻吹起,又柔柔放下。阿秀心头一热,灼烫的血液汩汩,不知不觉间,她眼眶里泛起些潮湿之意。   透过檐下那人,阿秀就像看见了另外一人。她忍不住咧嘴大笑,不经意间,露出一颗虎牙,很是俏皮,原先萦绕在她周围的魅惑中,便多了一丝清纯,好似个二八年华的美丽少女。   看着阿秀的这般明媚笑颜,顾怀丰一时怔住,他唇角上翘,亦微笑回应,轻轻浅浅,很是好看。这笑容落在王二眼里,便再多一桩奇事。他默默记下,准备这次回安州顾府老宅,和老夫人好好说道说道,让她也心安。至少顾大人对着女子,也有笑的时候,不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癖。   顾怀丰正欲开口挽留,阿秀一手撑伞,另一手轻轻摇了摇。宽大的红色衣袖,摆动之间,像极了一抹绚烂的朝霞。她红唇微启,远远地说了些什么。可任凭顾怀丰眼眸微眯着,也依然辨认不清。   其实,阿秀只不过是在道别。当年,落下这遗憾,哪怕她穷尽了千年,也是弥补不上。如今,只当他是他,了却一桩心事罢了。   做完所有,阿秀怔怔立了会,复又洒脱转身。她一袭红衣如火,翩然之间,那团火似四处燃烧,隐隐约约升腾起些弥蒙水汽,将她衬得好似个凌波仙子。   见她如此,顾怀丰不再挽留,他静静立在廊下,听着天地间潺潺雨声,不知发着什么呆。直到王二忙碌完,恭请上路时,他才回过神。顾怀丰坐回车里,换了件干净白袍,最后,掀起车帘,看了这座破庙一眼。   他好像忘了些事,可至于是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黑色马车渐行渐远,而那角支出的暗黄飞檐,也慢慢消失在顾怀丰的视野之中。   待那辆马车彻底没了踪影,旁边树林子里才钻出个红色人影。因雨势太大,她身上的朱红裙衫全都沾上了水,变成深红色,齐眉穗儿亦淋到一些,此刻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实在是狼狈不堪。   这人,正是号称先行离开的阿秀姑娘。   如今这副惨淡境况,她不由得哀嚎,自己这是逞什么强,赌什么气呢?那人再迂腐,脑子再呆,也说要送她去前头的岸头镇,如此还能借机在他身旁多探探消息……现在倒好,阿秀浑身上下仔细端详一番,继续呜呼:这身子,还不知禁不禁得住大水浸泡!   她生生泄气,自己运势真是差到极点!原来做鬼,虽可以来去自如,但总是羡慕旁人有个身形,现在好容易求师父给了具木头身子,反倒碰上个千年难遇的大雨,真真是举步维艰。哎,烦透了。   思量半晌,阿秀重新返回那破庙里,安心等待这一波雨停。这一等,便又多等了三五日,等雨势渐渐收住,天空灰蒙蒙的,她一个人方凄凄惨惨上了路。   一个孤身女子,红衣劲装已惹人注目,偏偏行为还诡异无常,常常令人喷饭抓狂。   这一路来,阿秀漫无目的,只是哪儿男人多,她就往哪儿去,上至八十耄耋,下至三岁小儿,都不愿放过。稍镇定些的,骂一句有病也就算了,那些个不经吓的,见一女子硬要凑过来,已然是抱头鼠窜。直到有个澡堂子,忍无可忍轰她出来时,洛水一带便起了个流言,说是有个红衣疯婆子,专爱偷看男人洗澡!   偷偷摸摸换下红衫,更成一袭粉色,阿秀继续沿洛水,淡定往前。可她找来找去,哪怕离他们再近,她的胸膛始终空落落的,不断提醒着自己是鬼这样一个的事实。阿秀也不气馁,常自我安慰,这千百年都熬过了,还在乎这些时日?   阿秀身上没什么银两,她虽然可以不吃不喝,但有了人形,也时常会觉得累。这日夜里,她仍旧宿在一座破庙里。   正照常盘腿打坐调息,一股极强的力量陡然破门而入,直接迎她罩门袭来,很是凶悍。凌厉间,阿秀淡然睁开双眼,右手握住油伞,伞柄处的青色之气盛了许多。   一黑衣人影,劲跃至她上方,手执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就要当头劈下,阿秀连忙以伞相挡。那把不起眼的伞也不知是何材质,竟硬生生吃下这一记生砍。借着这股力道,她飞快掠后几步,运起周身之劲冲开伞面,那股青色在伞柄上缓缓流动,好似活了过来。   阿秀原先游荡世间,是凭着一身化为厉鬼的煞气。后来因缘际会,拜入师门,她资质太过愚钝,便只跟着师父学些幻术口诀心法之类的小玩意儿,而阿秀每日念诵清静经,体内煞气也一并压制下来。   现在,嗅到一丝以命相搏的危险,她隐藏下的那股戾气,好像又开始蠢蠢欲动,慢慢散发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怎么具体研究过的灵异鬼怪,这文纯属自己脑补 ☆、拉风的配角   阿秀周身泛起莹莹青芒,双目赤红,皆是戾气作祟。   迎面而来的那柄刀,长约莫五尺,宽一寸二分,刀锋上闪过一丝寒光,暗沉的夜幕中,映出被黑布蒙住的脸和一双蜜色眼眸。   阿秀轻轻一笑,破庙之中萦绕的檀香更浓,盘着的发髻已经散开,此刻幽幽地披在身后,纹丝不动,伴着那些青光,衬得她犹如个真正的鬼魅。不待迟疑,阿秀执伞掠上前去,两人战到一处。   黑衣人手握长刀,耍得是虎虎生风,花样百出,让人眼花缭乱,阿秀一时应接不暇。她出招没什么固定式样,一切都仗着厉鬼时的本能,那把油伞或档,或挑,或旋,上下翻飞,灵巧地像是乳燕。二人一路鏖战至破庙院中。   月色清辉,照得这番胶着,不像是搏命,倒似某种动人心魄的舞蹈。一连斗过百来招,双方不分胜负。只是如此拉锯之间,阿秀身上的青芒,渐渐消去,唯独双眸,还是那般骇人。   黑衣人看准时机,他一个俯身,纵扑过来,长刀顺势往对面刺去。阿秀身后正好是个死角,她避无可避,这一招,便是欲将她逼到极致。阿秀亦明白,于是,那股恼人的檀香更盛。待明晃晃的刀刃靠得极近时,她一手执伞,脚尖轻点,任凭这股力道将整个人带了上去。粉裙旋开,像朵开得不合时节的桃花。   底下之人紧跟着念了一句“大道无形”,此乃阿秀常念诵的清净经中的第一句,阿秀心中一震,赤红缓缓散去,双眸复现澄明。她看着底下,恼羞成怒斥道:“明英,为何要作弄我?”   黑衣人吁了口气,将蒙脸的黑布一扯,露出眉清目秀的少年脸庞。他收起长刀,利落地往身后一背,摇头晃脑道:“出其不意,才能探明虚实。” 这说话之人,正是阿秀的师兄,原名叫明鹰,他自己嫌太过凶狠,不讨女孩子喜欢,便自作主张给改成了明英,取落英缤纷的意思。   眼见落下那人作势要打,明英才说出原委:“阿秀,师父一直担心你体内残存的戾气,这回交代我,务必要尽力试上一试。方才,我也是按照师父的吩咐做。”说罢,他不无担心道:“如此看来,还是有些凶险。不过幸好,我方才顺便化解去一些,还不算十分糟糕。”   阿秀心有余悸,斜乜着他,故意激道:“师兄,既已试探完,还不回去?”只有两人拌嘴,她才喊他师兄。   明英得意地挑眉:“师妹,你做得蠢事太多,师父让我下山看着你。”此言一出,阿秀满是不解。明英啧啧摇头,无可奈何摊手道:“没救了,彻底没救了。我这一路过来,就听闻有个姑娘,在街上看见个男人就扑过去,居然还进男澡堂子……这,这,这,成何体统?”   阿秀额上冒出些冷汗,她讪讪一笑,打了个哈哈准备糊弄过去,熟料,明英续道:“师父英明,他不用掐指,就知你铁定是这副德行,于是遣我助你一臂之力,省得再做出什么辱没门楣之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端地是极为老成,却惹得阿秀不快。   “你这小鬼,我敬你先入师门,才唤你一声师兄。”阿秀不甘示弱地回呛,睨了一眼,将他从上到下,来回打量,直看得明英心底发了毛,她才得意地收起伞,轻轻敲着他的头,道:“小家伙真没礼貌,也不知道敬老。嘁,谁稀罕看男人呐?你光屁股的样子,早被我看光了……”   阿秀初初拜入师门时,师父座下只有五人,其中一个,便是当年还是孩提模样的明英。   明英双手护胸,眼含幽怨,咬牙切齿:“阿秀,还不是被你逼的,别欺人太甚!”阿秀哈哈大笑,又问了些师父近况,他俩才各自打坐歇下了。   其实阿秀和明英无名无派,他们所谓的师父是一位得道散仙,唤作云阳子,常年居于青州城外的翠虚山。到现在为止,他座下也不过才十个人,都是偶然之下收的弟子,比如明英,就是他云游时遇到的一颗碍眼琥珀。用云阳子的话来说,就是有师徒缘,其余不相干的人,他根本不愿花时间瞧上一眼。   至此,师兄妹二人结伴上路。只要见阿秀意欲窜到旁的男人跟前,明英便会死死揪住她脖子后的衣襟,生怕她造次。他俩这样的拉拉扯扯之间,又徒惹出许多流言蜚语。   一大婶嗑瓜子道:“这不知谁家的大姑娘,看着挺标致的,却和男人勾勾搭搭,真不害臊。”   另一大婶翘着二郎腿:“那小哥也是,动手动脚,只怕是个不要脸的浪荡子。”   传到阿秀和明英的耳中,齐齐无语凝噎。   “阿秀,天下之大,要找个人,谈何容易。咱们若是再这么跟个无头苍蝇似得,岂不真没完没了了?师父没指点什么其他的法子?”不过才几日光景,明英就抓瞎了。   相比之下,阿秀淡定无比,她摇头道:“师父只算出他已在这世间,至于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年方几何,却是一概不知。”   云阳子是个散仙,法力无边,原本天上地下都敬他三分。他是可以去地府走一遭,查阴阳簿也就清楚了,但云阳子未成仙时,曾诱拐过阎王的小妹,和地府结下了怨,又因为阿秀,与地府的积怨更深。所以,常年来,两者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来往。这回哪怕是徒弟铁了心要做的事,云阳子也不愿去阎王面前,低三下四的求人,他觉得丢了自己的身份!   阿秀不愿师父难办,也根本没存这份偷懒的心思。   眼看明英要和她抱头痛哭,阿秀眼珠滴溜溜一转,就想到雨夜里那个迂腐的少年郎,她忍不住掩面笑道:“有了,我们去安州寻人!”明英有些狐疑,但看着阿秀如此笃定,眉梢亦都是喜色,也就半信半疑随她去。   既然定下安州,二人也不如先前那般四处耽搁,紧赶慢赶,就上了路。   明英问了好几回为何是去安州,阿秀却一概不答,根本没提遇见那位顾大人后体内的那道异样。其实,她本不觉得有什么,但只要一想到那人常挂在嘴边的“姑娘请自重”,就觉得有些微妙与赧意。再一想到即将与他重逢,阿秀心里,也不知是期盼,还是胆怯。   她怕,他不是他;她又怕,他真的是他!   任凭有武力修为傍身,二人急匆匆走出这大半时日,也只不过才离上个集镇几十里地罢了。云阳子随性的很,他常常是想到什么就教什么,可偏偏从没记起过腾云驾雾之术,只因他最恨这般虚头巴脑的东西,“脚踏实地”是云阳子的口头禅之一。   阿秀和明英累得气喘吁吁,到最后,一并停在路旁大树下歇脚。   “阿秀,我说照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到哇?等咱们到了安州,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背上那把刀变得死沉,明英一把将其掼在路旁。长刀威风凛凛地插在地上,他弯下腰,扶着刀柄喘气,又抗议道:“没想到,这赶路竟比打架还要命,咱们就不能找辆车或买匹马么,非得要靠腿?”   经明英一提醒,阿秀绕过弯来:“哦,对,可我没银子啊……”阿秀不吃不喝,怎么样都行,银子于她而言,还真是个身外物。   何况,云阳子向来瞧不上这些阿堵物,他讲究的是清心潜修。这回,两个徒弟先后下山,他只不过交代了几句,至于银子什么的,自然不在云阳子考虑的范畴内,反正徒弟饿不死就够了。   明英气馁,两只蜜色的眼睛只差迸出火星,这回换他屈指敲了敲对面那人脑门,不无得意道:“真笨,我有啊……”不过一会,他双手拢袖,又有些心疼:“这可是我攒着娶媳妇的私房钱,如今都给你用了,可得记得还啊。”   阿秀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她唤了一声师兄,诚恳道:“以后我尽力帮你找媳妇。”   现下银两一事倒解决了,可这儿大路通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雇车买马?若是要赶到下个镇子,就得再多走上几十里路……这回,可真是有钱也没得法子了!   他二人艰难走了几步,蹲在官道中间,不免唉声叹气。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嗯昂嗯昂地使劲叫唤,又有灼灼热气喷在身上,明英伸手摁刀,阿秀握紧油伞,二人默契对视一眼,同时回过身,正要做出动作时,齐齐傻了眼。他俩身后竟是一头灰色大驴,一双长耳朵支愣着,两只前蹄奋力往前撅着。   他俩居然挡着驴子的道了!阿秀与明英迅速蹦开,让出路来。   驴子后头拖着个简易车棚,上头竖着个小旗子,写着个“医”字。此时,这辆驴车慢悠悠往前挪了几步,到他俩跟前时,停了下来。   “哎,你们这是要去安州?”   有人说话,声音清脆,就像翠虚山下的流水划过小石子,叮叮咚咚,格外好听。阿秀循着声望去,就见一个年轻俊俏的姑娘家骑在驴上,眼睛笑眯眯的,让人不觉亲切了一分。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你才是我的真爱啊!快快更加拉风的出场吧~~   PS:今天捉了个bug,云阳子是修道之人,前文阿秀念得是心经,都改成清静经 ☆、晚山   “你们这是要去安州?”那位骑驴姑娘身子微微倾斜,耳边的小垂髫随之动作摇晃。她目光盈盈地探询过来,清澈无比。   阿秀正要点头,明英大步窜到驴子跟前,抱拳道:“正是。在下青州明英,携师妹阿秀前往安州寻亲。”顿了顿,他挠头赧笑:“这位姑娘,你也是要去安州么?孤身女子一人上路,着实危险。不妨与我们一道,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他殷勤地,只差就说自己有银子了!   陡然听见明英文绉绉的说辞,阿秀恨不得掉一地的鸡皮疙瘩。她这位小师兄,什么都好,唯独过不了女人这一关。明英还是一颗蜜色琥珀时,曾受过一个女人的恩惠,他心底记着,便总是对女人执着。可整座翠虚山上,除了阿秀这个千年女鬼,就没有一个正常女人,以至于明英常常念叨着要下山娶媳妇。   那姑娘的目光慢慢从明英游移到一旁的阿秀身上,再巡睃回他背后的那把长刀。一愣之下,她纤手遥指,胡疑道:“你们……不会是传说中做打家劫舍勾当的人吧?”   这姑娘倒也是天真无邪。阿秀心想,若真是做那些不要命勾当的,还能容她这么直白的发问?只怕此刻命就没了!   因云阳子不喜曝露身份,所以,明英一本正经地胡诌道:“不瞒姑娘,家父乃是个走镖之人,我与师妹自小学些拳脚功夫傍身,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说着,他指着身后的长刀,满不在乎道:“这破铜烂铁不值几个钱,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阿秀眼皮发颤,心中直哆嗦。这柄长刀,原是云阳子初成仙时使用的趁手兵器。明英求了许久,师父才不情不愿地送给了他。如今这样编排,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只怕该气得直跳脚了!   那姑娘点点头,恍然大悟道:“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有缘,那上来吧。”也不疑有假,她指了指后面那旗子,还解释说:“我略通一些医术。这回,听闻安州一带起了瘟疫,便想着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得到应允,明英喜不自胜。他迫不及待地翻了个跟头,双脚正好落到木板上,稳稳站住,那位姑娘被唬得又是一愣。明英趁热打铁,恭维道:“姑娘看着就面善,是个好心之人。只不知该怎么称呼,才不唐突?”   那姑娘咧嘴应道:“明大哥,阿秀姑娘,我姓谢,单名两个一字。”   谢一一?明英细细品了品,发自肺腑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阿秀爬上来后,瞪了他一眼,对着前头抱拳道:“多谢一一姑娘。”她又戳着明英的脑门,很是羞于开口的模样:“一一姑娘,我师兄这儿不大正常,需要经常捶一锤,打一打。你莫担心,我们都是好人。这一路,若是有什么事,直接问我就好。”   “喂,谁有毛病?”明英拂开她的手,非常不满。阿秀不屑地给了他个爆栗:“还用说么,自然是你!”   这番动静,惹得谢一一掩面,她扑哧笑出来,艳羡道:“书上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今日遇见二位,真是诚不欺我。明大哥,阿秀姑娘,我是头一回出门,还望以后多加照拂。”说罢,她回过身,忽的想到什么似得,复又偏过头来,对着后面浅浅一笑,娇俏万分。   明英看在眼里,彻底变成个呆头鹅。   “明大哥,你的头疾,或许我可以帮忙看一下。”谢一一说完,又笑道:“两位放心,我不收诊金的。我们谢家世代行医,也都是好人。”   这下子,明英连暴怒都忘了,就剩一脸痴傻的笑,只知道连声说好。过了半晌,他耳根子都红了,只得低下头,忸怩道:“其实……称呼我明英就好……”明英的话音极低,谢一一已朝前坐正了身子,这话也只能落在一旁的阿秀耳中。   阿秀奈他不得,由着自己这位师兄花痴去。她盘腿坐好,正对着前面,还来不及分辨其他,目光就被前面那人腰间金丝绣花的钱袋给吸引过去。   这般大喇喇的,也不掩藏个半分。阿秀浅笑,这姑娘还真是没什么防人之心。   谢一一扯了扯手上牵绳,那头灰驴慢吞吞往前。一人,一鬼,一琥珀,还有一头驴,就这么结伴上了路。   话分两头,且说顾怀丰因为皇帝之命不敢违,他在破庙与阿秀分道扬镳后,披星戴月,一连赶了数十个日夜,均是风餐露宿,不曾停歇过片刻。到最后,他与王二实在困顿难耐,才在离安州不远的兴县,投了当地驿馆。   顾怀丰在前堂递上公文,驿丞便将他迎进了后院的上房。这驿馆虽小,但房内布置得还算雅致。他在房内四处踱步,桌椅板凳一一拂过,又亲自抖了抖榻上那床棉褥,这才勉强点头。   顾家虽比不上大周其他的名门望族,比如贺家,比如王家,但在安州当地,却极有声望。顾怀丰乃是顾家的长房长孙,自小锦衣玉食被宠惯了,还从未受过什么苦与罪。   王二早已交代馆内的驿夫烧了热水送来。如今,雕花镂空的木屏风后,热气腾腾,是个暖人之处。待屏退所有的人,顾怀丰俯下身子,撩起水试了试温度。白净的指尖裹在热水中,酥酥麻麻,他满面的愁容,清减下去一些。   顾怀丰悠悠然褪去衣衫,浸入热水之中。水温熨帖,令他忍不住满意喟叹。一想到来路的艰辛和去路的未知,他此刻只想好好静一静。偏偏屋外走廊上人来人往,嘈杂异常,说话之声不绝入耳。他虽不想听,却不得不听。   “洛水这一带,最近听说出了个疯女人,你可曾听说过?”问话的虽是个男子,可话里话外的八卦探寻之意,不亚于个女子。   顾怀丰隐隐皱眉。背后乱嚼舌根,乃是他生性厌恶的东西之一,何况还是非议个女子?他心中不满正欲发作时,就听有人唉声叹气接话道:“前些天,我正巧碰上过那名红衣女子,这些日子别提多晦气了!”   男人话里的“红衣女子”四字,如鬼魅一般,适时的飘进耳中,顾怀丰心念一动,居然按下极度的不耐,静心听了下去。   “听闻她疯疯癫癫的,最爱偷看男人洗澡?”仍是先前那个问话之人。现在这话里,就夹杂了些笑意。   “可不是么!那日我就在澡堂子里,差点被看个精光……”接话之人虽义愤填膺,但徒惹周围一片哄笑。   听到这几句略带淫~秽的对话,顾怀丰自然是厌恶得难受,但反应过来,他眉头猝然一紧。要知道咱们顾大人沐浴时,最不喜有人在旁伺候,就连贴身小厮都不行。于他而言,好似被人偷窥了一般,赤~裸裸的,怎么自在?   现在听那些人说的煞有其事,顾怀丰心里膈应丛生,也赶忙四下环顾,上下打量,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边边角角。就连头上那几道横梁,他都认真看了。   除了身下水流哗哗作响,整个房内空空荡荡,毫无声息。顾怀丰不敢大意,来回确认了好几遍,才松下心房。   他吁了一口气,又专心听二人交谈。可那些人的声音渐循渐远,饶是他竖起耳朵,也再听不到任何的只言片语。   顾怀丰愣了愣,仰面怔怔看着上方漂浮的氤氲水汽。他眼皮子渐渐沉重,不知不觉,支撑不住便阖上了。少顷,脑袋歪到一旁,他就这么睡着了。   顾怀丰睫毛上挂着些小水珠,偶尔一颤,就会簌簌掉下几滴来。水汽缭绕之中,一个白衣人影慢慢现了形,身段婀娜,一双媚眼入骨。她移到顾怀丰身旁,柔荑纤纤,摊开来,正好接住一滴晶莹的水。可倏地,那水珠穿过她的掌心,还是掉进盆中,激起些细小浪花。   那白衣人影也不气恼,她仔细端详着盆中那人,目光最后落在他的胸膛处,忽而,掩面一笑,媚意尽现。若是被其他男人瞧见了,只怕都把持不住,若是被顾怀丰知晓了,只怕会羞愤而死!   这人正欲动作,恰好“咚——咚——咚”三声响,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有人敲门?她一愣,眼波流转,又看了昏睡的那人一眼,白色身形方缓缓消去……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睁开时,含着惺忪睡意,疲倦至极。水汽经久萦绕,顾怀丰隐隐有些头痛混沌,他估摸自己是闷得太久,便伸手揉了揉额间,方觉得清醒一些。   咚——咚——咚,又是三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谁?”他有些警惕地问道。没有他的吩咐,王二不会擅自前来打扰,而如今夜已深,究竟谁人会突然前来造访?   他不得不疑,也不得不防。   门外响起一阵浑厚爽朗的男人笑声:“晚山兄,是我啊,岩南范晋阳。”这位范晋阳,乃是顾怀丰泰和九年的同科。自入夏以来,因溃堤一事,皇帝撤职查办数十人,其中就有当时的安州知州。而后来新上任的知州,正是这位范大人。   今日,顾怀丰在兴县驿馆出示过公文。驿丞人精的很,见是钦差大人到了,就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安州报信。两地离得并不远,范晋阳又与顾怀丰有同科之谊,便亲自过来了。   顾怀丰亦笑:“子正兄,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顾大人好不容易重新出场,用他的表字单独做个标题 ☆、安州   “子正兄,请。” 顾怀丰手执明烛,将门外那人迎进来。   范晋阳身形高大魁梧,他以黑色小巾束发,着一件普通的青布直身,这衣衫虽旧,但干净妥帖,与顾怀丰的华服相比,毫不逊色。他双手作揖,又说了句叨扰之话,这才撩起衣摆,跨进屋内。   烛火幽幽,正好拢在范晋阳脸上,映照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他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只因这些日子的决堤之祸,被晒黑了许多,皴裂好几道口子。   借着手中的火光,顾怀丰自然也看到了旧友现在的模样,不禁叹道:“子正兄,多有辛苦。怀丰来晚了,实在惭愧。”   回应他的仍是一阵爽朗大笑。范晋阳道:“为人臣者,这些都是应当应分的,谈何辛劳?不瞒晚山兄,治灾一事,我做的并不甚好,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你我二人虽有同科之谊,但公事公办,我有何不足之处,请尽管斥责。若日后有要用到的地方,亦尽管吩咐,我定当听命,尽力而为。”   范晋阳先自打一耙,姿态摆的如此低,顾怀丰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将如今安州和下辖各县的灾情细细说明。   那人长叹一声,连说几个不妙。他跪下,往东边京城方向拜了一拜,口中称道:“臣实在有负皇恩。”做完这一切,他才将实情一一道来。   顾怀丰自东向西,沿洛水一路过来,见到不少灾民流离失所、举家逃难,他心中虽早已有所准备,但真正听到范晋阳所言时,心头仍是止不住的震骇。   安州境内洛水共决溢四处,辖内大多数村庄被淹,死伤百姓甚多,全家毙命者不在少数,阖州人丁只怕少了一半都不止!而那些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灾民,无家可归,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惨苦情况,不堪言状。   “真是……胡闹!人命关天呐!”   顾怀丰再也顾不得自持的大家公子风范,他拍着桌子破口骂了一句。脸色愈发凝重,他望着范晋阳,疑道:“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呢?安州衙门就没有存粮?那些个士绅袖手旁观?至于商家么,莫非想要囤积居奇?”   句句问到要害之处。他亦知道,为何范晋阳要先自打一耙了,因为这事儿实在太过严重!   范晋阳又是一声长叹,他道:“晚山兄,你我身在官场,难道还不清楚那些猫腻?皇上拨下来的救灾款项,一层层盘剥,真正到这儿的,能剩多少,怎么够哇?还有,我初到安州,不过一月有余。就算前头那位被砍了,但底下早就盘根错节,他们怎可能真心听我的?不过是装装样子,随便应付糊弄我罢了!”   末了,范晋阳不无感慨道:“晚山兄,我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才一直盼着钦差大人到呢。有了皇命,看那些浑水摸鱼之徒还怎么敢造次!”   顾怀丰怎会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这一路来,他烦心苦恼的,就是以上种种境况。现在,一桩一桩,皆被他料中,还真是乱入麻,怎扯得清?   他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外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偶尔听见淅沥沥的声音,怕是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不知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会宿在何处?顾怀丰心怀忧愁,满脑子就剩救灾一事。待想到安州自家府上,他正色问道:“不知我顾家如何?若亦是事不关己、如此不堪的态度,那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们。”   “顾老夫人宅心仁厚,早已命人施过好几回米,亦给衙门送了好些救灾钱粮。”范晋阳应道。   顾父驾鹤西去的早,留下几房妻妾,顾母当仁不让成了当家主母。她为人知书达理,精明能干,凭一己之力,将顾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又好做善事,所以,顾母在安州名望极好,就连顾怀丰的几个叔叔对她亦极为尊敬。   这寥寥几句,让顾怀丰略感宽慰。他道:“子正兄,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安州。”他心下焦灼,连一刻都等不得了,怎还记得自己几夜未阖眼一事。   果然如范晋阳所言,越靠近安州,灾民越多,基本已是随处可见。密密麻麻,或躺在路边,或靠在树旁,或一人抱臂,或几人相拥,也不知是生,还是死。   轱辘嘎吱嘎吱,吵醒了一些人,他们直勾勾盯着官道上那几辆马车。夜幕下,细雨水光盈盈,那些眼眸幽幽发亮,就像是蒙上灰的星光,又像是饥饿许久的狼。   这一切,无声无息。顾怀丰浑身止不住发凉,他察觉到一股冲天的怨愤,萦绕周围,经久不散,压得他极其难受。   进了安州城门,就算夜已深,凄惨的嚎哭声仍是不断传来。也许是唤儿,也许是哭娘,夹杂在一起,凄厉无比,比人间炼狱好不了多少。   “大水淹死的人实在太多,先前尸首未及时处置,以至于瘟疫四处蔓延。灾民逃亡过来,我不愿他们在城外受冻,便收容人进来,也许就这么带进了城。这几天,安州城里有病发之兆,偏偏医士们暂实没什么好法子。素手无策之下,我才严禁外人入城了。”范晋阳在旁解释道,他一个七尺男儿,话里话外很是沮丧,好似不管怎么做,都是个错。   “如此一来,只怕不消几天,整个安州就彻底成了个死城。”顾怀丰长叹。身旁的人闻言,皆情不自禁打了个颤。   一行人登上城墙,城外是死寂般的遍野灾民,城内是星星点点的光亮。顾怀丰的目光来回流转,最后还是落在范晋阳身上,他有些看不明白这位旧友了。   他又轻轻一叹,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子正兄的做法虽不错,可到底心软了些。自古以来,大水大旱之后,疫病总是避无可避。要么该早作打算,防治在前;要么彻底不放人进城,还能护得剩下一城之人的安危……”   说到这里,顾怀丰到底心有不忍,他停顿片刻,才接着往下:“依今夜情形看来,大量流民滞在城外,只怕会更不利。如今既已成这样,咱们还得尽力想法弥补。”   范晋阳点头称是,道自己思虑不足,又问后续该如何弥补才好。   顾怀丰负手。清风徐来,其间似乎混着一丝腥咸,吹动着他的白袍,连带着他的心弦,也一并被吹得有些乱。   沉吟半晌,他缓缓开口:“救灾一事,银两款项最重,刻不容缓。这两天,我会亲自去布政使那里一趟,尽量逼得省里头那些人多拿一些出来。安州城里的士绅和商家,我今夜回府,即刻会找人商议,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一救急。至于瘟疫么……”   提及此处,顾怀丰眉头紧蹙,道:“先按照以前的法子,将所有尸身都烧了,以免其他无辜之人再染上。”   这是顾怀丰暂时能想到的一切。他虽然说得极其镇定,可心里却没什么底,那么多的人命握在手中,他只觉得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尤其要去省里和那帮老贼交涉,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   “无论如何,也请子正兄在安州和几个县内,开仓赈粮,能救一些,就是一些。千万莫让那些百姓躲过了水患,却抵不过饥荒……”最后这句,顾怀丰幽幽轻叹,说不尽的凄凉。   前途多舛,他一人是否能应付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过度下^_^ ☆、故人   嗯昂嗯昂,咯吱咯吱,嗯昂嗯昂,咯吱咯吱。   偌长的一条官道,只有驴子和车轱辘的声音来回交替,其余声响一概没有,静的可怕。越靠近安州,越是如此,就连前几日还能遇到的流民,这两天也毫无踪迹。   明英心宽,并不在意这些。他倚在边上东张西望,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骑在驴上的谢一一搭话。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变熟,至少,明英可以直接唤她名,而他亦得偿所愿,不用再听到那个生分见外的“明大哥”了。   阿秀盘腿而坐,她并未掺和那两人的交谈,只是静静看着前路。今日一扫多日的阴霾,难得天朗气清,金乌遍野,可在阿秀眼中,前头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散不去的青灰色,无端端渗出些骇人的鬼意。   都说同类相吸,阿秀自忖是不会看错的。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死人,还有很多很多的怨气。她闭上眼,不愿再看,只是愈发握紧边上的那把油伞。伞柄上青光暗涌,与主人的心意相和。   明英忽然大声嚷嚷:“一一,那边又有个,好像快不行了!”说着,他脚尖一点,掠上前去。   他们这一路过来,遇到不少重病濒死之人。谢一一的医术和她这个人一样,透着股纯真之意,虽不算十分精湛,但总能剖开重重病样,找到症结。她心地善良,对素不相识之人经常是勉力相救,也因此耽搁了不少时日。   谢一一闻言,赶紧吁住灰驴。她回身背起自己的医箱,跟着跳了下去。   阿秀不大放心那二人,她重新睁开双眸,顺着他俩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破落的中年汉子,紧闭着眼,身子软绵绵歪在一边,也不知到底什么境况。她沉下心,再定睛一看,那人身上窜出些凡人不可见的细小青烟,倏尔,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在半空中,轻飘飘地现了形。   阿秀摇头,这人刚死,已化作了鬼,救不活了!   果然,谢一一伸出两指,探了探那人鼻间的气息,亦是摇头。她一张俏丽的面庞,满是懊恼与自责,目光渐渐含了水汽,似要垂泪。   明英最是心疼姑娘家,他见不得这般情景,赶忙围着谢一一,抓耳挠腮,宽慰了好几句,才逗得她的眉头重新舒展开。只不过,那张俏脸还是耷拉着。   两人垂头丧气的回来。阿秀远远地,再看了死去的中年汉子一眼。那人的魂魄,原本想要跟着明英他俩上前的,结果被阿秀的目光一扫,就直愣愣定在原处,不敢随意动弹,可怜兮兮的,连飘走都忘了。   鬼界,其实和凡尘一样,也要分个一二三等。像阿秀这样的千年厉鬼,戾气极重,而且早就与她本身融为一体,凶煞的很。一般的鬼怪、小仙遇见她,不愿多生事端,自然会主动退避三舍,何况是这只初出茅庐的新鬼呢?   直到阿秀他们仨走了,彻底没了踪影,那只新鬼才松下一口气。   地府最近实在太忙,前来接应的黑白无常还没到,这鬼没什么地方可去,漫无目的之下,他便想着再回故土看一眼。熟料,往前游荡了一会儿,他一连就被数十个有些年头的老鬼给超过了。看方向,都是奔安州去的。   中年汉子本想拦下一个问问,可那帮鬼自持资历老,根本瞧不上他,居然没一个愿意搭理的。一气之下,中年汉子也改了方向,径直往安州去。当然,他刚飘了一段,就被捉回地府,再也赶不上那帮老鬼了……   驴车依旧嘎吱嘎吱,明英依旧围着谢一一叽叽喳喳。刚刚发生的那一幕,这些日子以来,于他们而言,其实已经稀松平常了。   阿秀自顾静下心,正欲打坐,就极其敏锐地捕捉到身后有团阴森鬼气,聚在一起,如影随形,来势汹汹,只怕人数不少,而来头,亦不小。   她有些好奇,很想过去亲自探一探那帮鬼的虚实。可自从拥有人形,她的元魂不能再肆意出窍,否则会酿成大祸。所以现在,阿秀就是想看,也看不到后面的情形如何。她只能阖上眼,催动内力,勉强试探一番。   她的内力,此刻宛如湖中心的涟漪,一纹又一纹,不停往外翻涌。那帮疾行的鬼,亦察觉到有人试探,他们止住动作,齐齐催动内力,迎了上去。   两方相斗,阿秀越激越盛,而她体内一直压抑着的戾气,此刻嗅到一丝本能的危险,好像又活了过来,一并往外散去。那数十个鬼,一齐感知到这份极强极悍又霸道的煞气,均是一愣。   阿秀第一波内力传出来时,明英就有了知觉,他有些狐疑地看向阿秀。阿秀面色并无异样,他却不敢懈怠,只当遇到了什么劲敌。明英不再插科打诨,他的一只手悄悄地,摸上一旁的长刀,以备万全之策。   待那股子冲天的煞气萦绕周身,而檀香渐渐开始浓烈时,明英已知不妙,他连忙屏住呼吸,捂住口鼻。眼看着谢一一支撑不住,趴在灰驴身上,明英凑到阿秀耳边,飞速地念诵起清静经。   阿秀心头一震,脑中清明重现,她胸膛缓缓起伏,眼眸睁开,里面还残余赤红。   看着明英满脸的关切,阿秀抿唇,浅浅一笑,俏皮的虎牙若隐若现。她低声解释道:“师兄,就在刚才,咱们后头突然来了数十个法力不弱的鬼怪。我以内力试探过,他们修为皆在你我之下,想必又忌讳着我,不会贸然上前。只是他们数目众多,咱们还是轻视不得。”   明英长吁一口气,皱眉道:“阿秀,好好地,你去试探那些做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又没惹我们,你这样涉险,若是……一时控制不住,那就糟了!”   阿秀知道自己又莽撞闯祸了,她吓得冷汗涔涔,好说歹说,又指天发下若干毒誓,比如再冲动就魂魄烟消云散,或者神形俱毁之类的,才让明英消了气。   明英心里虽然愤愤,却又不舍阿秀这样胡说八道。他双手合十,对着朗朗乾坤,道:“老天爷,阿秀先前说得那些毒誓都做不得主,您千万别当真啊。”说罢,他跳下车,束手束脚地,将中了檀香的谢一一抱到后头,由阿秀照顾,而自己牵驴。   谢一一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茶寮里。看着眼前淡定饮茶的两位,她自言自语疑道:“明英,阿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不省人事了呢?莫非中暑了?不对啊,暑气已过,正该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啊……”谢一一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她还想继续往下说时,明英赶紧倒了杯茶递过来:“一一,你口渴了吧,喝水喝水。”经他这么一提,谢一一真有些口干舌燥。她端起那杯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方点头道:“是有些口渴呢。那看来,我真是中了暑热。”   阿秀讪讪一笑。她的檀香能够乱人心智,可这位谢一一吸入那么多,居然只是昏睡过去,由此可见,这人心里,竟真的毫无杂念,着实不易。   谢一一又喝了好几杯,如此一来,她就觉得有些饿了。正要点些吃食,她忽然想到什么,为难地看着面前两人,问道:“明英,阿秀,你们还是……不吃东西么?还在辟谷?”   话音刚落,阿秀与明英对视一眼,尴尬称是。   原来,这一路同行,他二人最大的不便,就是吃。谢一一是个凡人,一日三餐,都是要吃的。而他俩,一个是鬼,空有檀木之躯,一个是琥珀,幻化成人形,怎么吃?所以,他俩便撒了个谎,佯称在辟谷修行,不能进食。谢一一曾听闻过辟谷一法,她心性单纯,就信了明英二人的胡诌之言。   谢一一也就不再客气,她莞尔一笑,要了一大碗汤面,埋头吃起来。   她是真饿了,难得吃起面来哧溜哧溜的响。落在阿秀耳中,亦觉得那碗面格外的美味。   阿秀怔怔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这是明英摆在她跟前,装样子用的,此时早没了热气,只剩一汪死水。她鬼使神差般地端起那盏茶,放在鼻尖下深嗅,却闻不到任何的气息。刚才那位老板可是将这茶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茶香芬芳,入口清甜之类的。可这一切,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阿秀有些酸楚,苦苦一笑,她将那盏茶递到唇边,犹豫之间,正要尝试着微抿一口。她那空荡已久的胸膛之处,怦怦地,有什么东西跳了两下,如雷,如鼓。那一瞬间,一阵清爽茶香扑面而来,宛如久远记忆中的一汩甘泉。   阿秀一怔,她茫然抬起头。   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停在茶寮旁边,有位年轻公子撩起车帘,探身而出。月白色长衫和黑缎皂靴,皎洁无暇,衬得人犹如出尘上仙。阿秀看得移不开眼了。   这副打扮之人,正是前去省里要银子的顾怀丰。他四下环顾,目光擦过临街的三人时,并未多做停留。只有其中一位莫名站起身时,他的目光才重新扫了过去。   见是个齐眉粉裙的姑娘,顾怀丰不敢再多看,他提步正欲走向一旁,就听那人道:“顾大人,我是阿秀。” 作者有话要说:   ☆、茶寮   这道声音略显急促,顾怀丰一怔之下,顿住了身形。他循着声,重新打量过去。就见一位年轻姑娘,穿一袭粉色,亭亭玉立,像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其实,阿秀已经后悔了。方才,她是被胸膛的异样冲昏了头,无端端做出这么一件傻事。待察觉那人目光探寻过来,阿秀十指绞在一处,一想到他常挂在嘴边的“姑娘请自重”,便又有些羞愤。   如果现在地上有个洞,她估计早就钻进去了。可惜,这具寒凉如冰的身体,没有热血汩汩,也根本不会出现什么面红耳赤的害羞之意。所以此刻,阿秀的脸上格外淡定镇静,只有一双闪烁不定的双眸,出卖了她内心的无措和尴尬。   顾怀丰不敢多做端详,他粗粗扫了一眼,也认出她来。鹅蛋脸,齐眉穗儿,远山眉,面色有些白的过分。这女子,正是前些日子,在破庙偶遇过的那位阿秀姑娘。   想到那个雨夜,他没来由的心念一动,忍不住细细深嗅。   果然,在茶香,面香,还有男人汗味、牲畜膻味夹杂的诸多味道之中,一缕幽幽檀香,很浅很浅,却让他这些日子疲惫萎顿的精神,为之一振。   顾怀丰微微一笑,双手作了个揖,道:“阿秀姑娘,怀丰有礼了。”说罢,他也不再多言其他,秉着男女之礼,径直走到另外一边,背对着他们坐下,与阿秀之间还隔了好几个桌子。   反倒是王二,他来来回回张罗,直到点完清茶淡饭,才过来与阿秀寒暄几句。顾怀丰听了,一阵不悦,还知不知道避嫌?   也许是青天白日,王二觉得阿秀身上的魅惑之意,比之那一夜,少了许多,唯独她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还是虚无的很。他忍不住想要打冷颤。   话里话外,阿秀得知他们这是刚从安州出来,又要急匆匆赶去霈州。她心下略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这一路千辛万苦,好容易遇到想找之人,还未来得及辨认清楚他的身份,就又要擦肩而过了?   阿秀偷偷瞥了一眼月白长衫那人。他背端得笔挺,一手执筷,一手撩袖,一举一动之间,都是大家公子的做派,哪怕是普通的咀嚼吞咽,也透着一股桀骜和斯文。   这,是那个阿牛吗?   阿秀心思满腹。她坐下来,正在努力思索辨认之法,忽然,脑门吃了一记爆栗,她连忙捂住。明英在旁挤眉弄眼,阿秀不由气道:“你怎么又作弄我?”可因为忌惮有旁人在,她声音压得极低,连带着原本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明英嘿嘿一笑,凑到她耳边,努努嘴,悄声问:“这人……可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那位?”   “我不知道。”阿秀低垂下头,有些无能为力。到底该怎么样,才能确认,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人呢?她正暗自纠结之际,明英拍了拍她的肩头。阿秀抬头,难得见明英脸色凝重,不懂是何深意。   “师妹,这些年,你遇到过几回这样的境况?有端倪,总好过无头苍蝇乱撞吧。”   因为顾及还有谢一一在旁边,所以,明英这句话,说的点到为止,但阿秀还是听的明白。   为了能够找到阿牛,她固执地在世间游荡千年。可这千百年的岁月里,她何尝遇到,像现在这样接近真相的时候?   哦,不,曾经有过一回,她真的找到了!可那一回,亦彻底变成了阿秀的死穴。   一想起那段过往,她的三魂七魄支撑不在,纷纷撕裂拉扯,好像随时就要魂飞魄散一般。   好痛!   惊觉到体内魂魄异动,阿秀心下惶然,急忙走出茶寮,远远的,背对着那帮人,默念起清静经。她不敢停,怕一停了,自己就会疯了。   幸好这条僻静的官道上并无其他人来往,只有这一个茶寮,而茶寮中的客人,都只当阿秀闲着出去走走罢了。顾怀丰亦看了一眼,那个背影长身玉立,衣袂翻飞,却又极其瘦弱,似乎承受着一股沉重沧桑的寂寥。他看不透,只觉得这份孤寂,与阿秀的年龄并不相配。   过了好半晌,阿秀平复下心境,才缓缓睁开双眸,里面隐隐泛起些赤红。她自知最近戾气催动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这一回,她真是没了法子。   明英先前不放心阿秀,他跟不明真相的谢一一胡诌了个借口,便匆忙出来。直到见她安然无恙了,他才负手,故作老成道:“情字伤人啊。”一双蜜色眼眸里,也有些猜不透的东西在。   阿秀偏过头来,浅浅一笑:“师兄,我想去霈州。”不管顾怀丰是不是阿牛,她都要想法子尽力一试。若就这么平白无故的错过了,岂不可惜?   明英满是欣慰:“孺子可教也。”   阿秀睨了他一眼:“你去么?”   明英面露难色,他回头看了看专心吃面的谢一一,再看看阿秀,还未开口,阿秀替他做了决定:“罢了罢了,不为难你。霈州未受灾祸,一一是肯定要去安州的,你跟着她吧。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心性至纯至性的,我也不放心。反正那位顾大人,过些日子,还是要回安州。你且留下记号,到时候,我再来寻你们。”   明英没想到师妹如此善解人意,他不大自在道:“被你一说,我倒成了见色忘义之徒?”   “阿秀,其实,我最不放心你。你体内煞气太凶,性子又冲动,容易坏事。没我在身旁,谁来护着你?何不我们一齐去安州,再等那位回来?”   “我需要人护么?”阿秀哈哈大笑,最是恣意张狂。她远远望着顾怀丰,摇头道:“师兄,我想尽早了却一桩……”话尚未说完,那两道远山眉就蹙了起来,好像层峦叠嶂,有抹不开的忧愁。   她一双灵动的眸子四处打量,目光最后还是落在顾怀丰身上,或者透过他,看向了某个虚无之处。很快,阿秀面色恢复如常,接着道:“你放心,我发过毒誓,不会再莽撞行事了。”   “呸呸呸,你提那些不作数的毒誓做什么!”明英并未在意阿秀的细微变化,他只是很生气,耳提面命道:“以后莫要胡乱发誓,万一被上头那些人听见了,怎么办?他们可都是一帮斤斤计较的老家伙!”   阿秀扑哧笑出声来,她微赧道:“师兄,那你帮我和他们说说,我想与他们一道上路。”支支吾吾地,她终于将上回顾怀丰拒绝自己搭车同行的事说了。   明英汗颜:“是有些难办,这人未免也太迂腐学究了些。”阿秀不住点头附和。可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倒明英?他向来最会胡说八道了,云阳子常道,明英就不该是颗琥珀,而应该是蛐蛐,或者知了一类的碎嘴东西。   师兄妹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半晌。   那边厢,谢一一早已吃完,此时,蹿到顾怀丰那一桌,吓得正在进食的顾大人面色苍白,避之不及,恨不得退去三舍才好。待听闻这人来意,他才松下一口气。原来,先前谢一一听到王二与阿秀应答之间,提到了安州附近的瘟疫。她心下记挂着,便直接来问这位顾大人了。   他二人正交谈疫情,阿秀和明英亦回了茶寮。见此情形,他们一并上前,明英见了礼,便笑眯眯的不客气坐下。阿秀却仍拘谨立在一旁,她现在看到顾怀丰,就想到“姑娘请自重”,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顾怀丰稍稍抬眸,正好看见孤零零站在一旁的阿秀。他慌忙起身,抬手一比,道:“阿秀姑娘,请坐。”   阿秀微微福身,这才坐了下来,正好是他对面的空座。   静静听着他们之间对话,她的眼梢流转,淡淡往外瞥去。不远处,有个白色身影,正朝她颔首,轻轻一笑,尽是风情媚意。   阿秀心下一凛,嘴角却上翘,眉目舒展,是个明媚笑靥。她的笑意里,亦有魅惑,但没有那白色身影的那般浓烈。怔怔对视少顷,她收回目光。   就听明英对着顾怀丰和谢一一在叽里咕噜,说些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将他俩说的一愣一愣。谢一一深信不疑,而死守男女之防的顾怀丰,就连个推托之词都想不出,只好稀里糊涂答应下来,与阿秀一道去霈州。   三人在茶寮分别。谢一一很是不舍,她骑上驴,挥手道:“阿秀,你办完事,早些过来寻我们。”明英亦叮嘱道:“阿秀,万事小心些。还有,顾大人,麻烦多照顾下我师妹。”   阿秀点头。直到驴车不见了,她才回过身,正好对上一旁那人的桃花眼,四目相接,有些尴尬。   顾怀丰正要请她上车同行,此时,突然被捉个正着,他白皙的面庞,又隐约泛起些红晕。那道熟悉的清幽檀香,迅速沁入他的五脏六腑,顾怀丰一滞之下,就忘了说话。   等他回过神来,已在车上了,至于是怎么上来的,是一概想不起来了。顾怀丰捡起一卷书,刚翻过一页,这才察觉出些不对劲。他抬起头,重新打量,才发现不对劲在何处。这车厢里空空荡荡,哪儿有那个说要同行的阿秀身影?   他心下狐疑,于是探身掀开车帘,正欲问王二发生何事,就见阿秀和王二正并排坐在外头,有说有笑。顾怀丰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JJ貌似抽了,保佑能更上 ☆、夜风   光天化日之下,一男一女,有说有笑,不知避嫌,这,这,这,成何体统?谈何礼教?   只这一点,便戳中了顾怀丰的忌讳。他眉峰微蹙,忍不住轻哼。那二人听见动静,同时回过头来,阿秀笑着唤了一句“顾大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相比之下,顾怀丰现在的表情,倒有些忸怩。要说的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给生生咽了回去。他问:“阿秀姑娘,你怎么在外头坐着?一个女儿家,如此这样,总归对名声不好。”   阿秀知此人迂腐的毛病又犯了,她仍是笑,那张原本不算特别出彩的面容,顿时眉飞色舞,鲜活灵动起来,格外的甜美和俏皮。她答:“大人,我怕吵着你。”其实,说来说去,阿秀很心虚。   先前,在茶寮处,顾怀丰只不过站得离她稍微近了一些,时间久了一点,就莫名其妙中了檀香的道。也幸好这一回他吸入的不多,仅仅神思昏沉罢了,并未出什么乱子。但阿秀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虽未故意施法害人,但这人却因着她的缘故,无端端接二连三受了罪,元神也必有所亏损。   当然,阿秀还想不明白一件事,就是这檀香,为何单单会对顾怀丰这么灵验?且不提心性至纯至真的谢一一,连现在一直与她并排坐的王二,都好好地,没出现任何异样。那这顾大人,到底是怎么了?   顾怀丰哪儿知道对面这人的心思,他指了指里头,有些为难道:“既然受了你师兄的托付,总不能让你抛头露面,进来吧。”说罢,他放下车帘,屈身退了进去。   那道青布垂帘随着他的动作,一飘又一荡,再加上车马颠簸,帘子偶尔会掀开一角。隐隐约约,就能看见里头那人修长笔挺的身姿,好似从不会屈服下一丝丝来。   阿秀是个学武之人,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人很像师父现在的那把配剑,用万年寒石精磨而成,孤傲又锋利。   想到这个比方,阿秀不由抿唇,浅浅一笑。她与一旁的王二寒暄完刚才的话题,又好生道了一句“有劳了”,这才抱起一旁的包袱和油伞,掀帘而入。   这马车极其简易,里头空间也不大,只因为轻便,所以这次被顾怀丰拿来用了。一张长条形的小案桌,占去好大一片地方,还有几个随行的包袱,再加上有个成年男子在,身高腿长的,车里就显得有些逼仄了。   顾怀丰大半个身子对着最里头的车壁。他盘腿而坐,一手握经卷,一手轻轻搁在案上,已经是个静心看书的模样了。   阿秀客气道:“顾大人,阿秀多有打扰。”   顾怀丰翻过一页,这才轻轻“嗯”了一声,不咸不淡,算做应答。   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准备多搭话,阿秀自顾一笑,她背对后头那人,紧挨着车帘,找了一片空处坐下。有了茶寮的先例,阿秀隐约有些担心。只怕时间久了,狭窄的车厢内,檀木香味驱之不散,又会导致那人无辜中毒。所以,她才挑了这样一个通风地方。   车内极静,只有偶尔的翻书声。阿秀无聊之下,双手抱膝而坐,她的下巴尖儿正好抵在膝盖上,后背不自知的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形。   眼前的车帘,飘起又落下,阿秀盯得久了,就开始怔怔发呆。   等顾怀丰温习完手中这卷书时,外头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他与王二,是清早从安州出发的。晌午时分,在茶寮用过了饭,到现在,约莫又过去两个多时辰。安州距离霈州,满打满算,需要三日车程,若是快马加鞭,大概两个日夜就够了。若是没有阿秀,他自然会命王二连夜赶路的,可现在,带了个女子同行,他就不得不多顾虑一些东西了。   想到阿秀,顾怀丰惊觉这一个下午她似乎都没什么动静,好像彻底不存在一般。思及此处,他略微回过身,原本大半个身子对着里头的,现在剩小半个还向着里面。就见那人背对着自己,安静地坐在车帘处。她的身子弯着,像月牙儿。   从他这儿看过去,那袭单薄的衣衫底下,柔软的纤腰不堪一握。有了这个念头,顾怀丰胸膛处咚咚咚不停乱跳,他赶忙垂下眼眸,不敢多看,又极其羞愤,只觉得自己和那帮登徒浪子没什么差别!他蹭蹭蹭地转过身去,方觉得好受些。   车帘被风掀开,一股凉意窜入。夏去秋来,晚上的温度到底降了不少,顾怀丰身子一向弱,受不住这样的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一想到阿秀就这么坐了一个下午,他便又别别扭扭、犹犹豫豫地回过身来。   那道青布车帘,柔柔拂起,蹭到她的脸上,发丝上,那人却没什么动作,犹如老僧入定。   顾怀丰心疑:她不冷么?女子的身子不是都柔弱的么?   过了半晌,他终于慢吞吞开口,唤了一声:“阿秀姑娘。”   阿秀的神思还在九霄云游,陡然听到有人正经唤自己的名字,她眼睛簌簌眨了眨,回过神来。待分辨出声音来源后头那位时,她微微偏过身,看着车厢尽头隐在半明半暗之中的那人,疑道:“顾大人,有何事?”   顾怀丰本就有些心虚,现在被她这么一问,就有些转不过弯了。“你冷么?”他径直问道,声音不似往日对他人那样的冷淡,好像透着一股子关切。   话音刚落,顾怀丰自己都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何时这么唐突过?正欲开口解释,阿秀笑着回道:“我不冷,你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软绵绵的,落在顾怀丰耳里,生出一点亲昵之意,没来由的,他的脸腾地就红了。他说:“我有点冷。”这回,嗓音沙沙的,像极了小时候的他跟母亲撒娇。   阿秀回头,正巧车帘被风吹的四处乱飞,不待多想,她便一把伸手跩住,紧紧握在手心里。那道调皮的帘子,这才消停下来。   阿秀复又偏过头,笑道:“我给你抓着了,这样子风吹不进来。大人,我听王大哥说你身子骨弱,已经入夜了,你可曾带了厚实一点的衣袍?”这一个下午,阿秀和王二在外头闲聊,多多少少,打听出一些顾怀丰的事情,收获颇丰。   她的脸很白,可她的眼睛很亮,亮的像火,烫的他的心尖发热。   顾怀丰瞥开眼,高声道:“王二,可有什么地方歇脚?”   王二大惊。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兴县那回,顾大人就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要歇脚,今天倒奇怪了。他忙回道:“前头就是个小镇。大人,我去找个客栈投宿,可好?”   顾怀丰应了声“好”,他重新拿起案上的那卷书,头也不抬,道:“别坐那么外边了,小心被风吹得着凉。”想了想,他又说道:“我长姐说过,姑娘家的身子金贵。万一你病了,我也无法对你师兄交代。”   阿秀“哦”了一声,往里稍微挪了挪,重新背对着他坐好。可她两只手还是分别揪着帘子下摆的两个角,所以也没挪多少。   天色不一会就全黑了,车厢里没有烛火,顾怀丰却还捧着一卷书,他看着看着,就抬起了眼眸。前头那面帘子上头被风吹的鼓鼓的,形成了个小山包,底下却纹丝不动。那个纤瘦的人影也是。   他怔怔看了会,又重新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客栈   前头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还剩两间房,一间上房,一间下房,都被顾怀丰要了。领路的小二先到上房门口,对着顾怀丰和阿秀,道:“公子,夫人,请早些歇着。需要什么吃食,或者其他的,吩咐一声就好。”   只这一句,便又戳了顾怀丰的忌讳!   他就知道会有此类尴尬误会,不由面红耳赤,心下焦灼。正欲解释,一口气提着,憋在喉头处,不上不下,顺不过来,他干咳得,满脸更红了。   阿秀瞥了他一眼,心中偷乐。她笑着解围道:“小哥儿,我与这位公子只是同路之谊,劳烦小哥带我去另一间房吧。”   那小二知道自己说错话,又是作揖,又是告罪,这才引着阿秀往别的地方去。没想到,顾怀丰道了声“且慢”,一只素手就拦在他俩跟前。阿秀一愣,仰面望向他,不知是何意。   顾怀丰却并不看她,只是收回手,拢在唇边继续咳了一声。他道:“阿秀姑娘,这间上房留给你,我与王二去旁处。”说罢,也不等阿秀开口,他便撩起衣摆,提步走了。他一走,王二和店里小二也跟着他走了,只留下阿秀一人,怔怔站在门口。   那个匆匆离开的背影,修长又笔挺,风姿卓越,宛若仙人。她看在眼里,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师父能够和这人比肩了。阿秀嘴角忍不住上翘,笑意蔓延之下,她想:“这人真是个呆子。”   可阿秀万万没想到,这人竟还有更呆的时候!   夜深了,她正在房里打坐,有人过来敲门。她问是何事,外头的店小二利索应道:“姑娘,那位公子恐你吹风受凉,担心不好对你师兄交代,于是吩咐小的,烧了些热水过来,给姑娘你沐浴更衣。”   阿秀哑然。   先前顾怀丰让小二过来请她吃饭,阿秀自然是推说辟谷不食。那边厢,却只道她是客气,便劳烦店小二端了几个小菜和米饭上来,说是不好对她师兄交代。如今,他又这样,弄得阿秀哭笑不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还是打开房门。店小二指挥着人往里搬澡盆子、热水等物什,阿秀问道:“那位公子,他可要沐浴?”   店小二点头:“他现在应该是已经在沐浴了。那公子一看,就是个爱干净之人,我们店小,下房颇为脏乱,倒过意不去。”阿秀觉得,今日真是委屈了顾怀丰,他如此挑剔之人,竟为了她,屈身去住下房。   待人通通走了,阿秀阖上门,走到那冒着热气的澡盆子前,静静站了会。她暗忖:“就洗一回吧,别辜负那呆子的好意。”阿秀这具身子,是千年檀木幻化而成,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唯一的缺陷,就是有点怕水浸泡,但偶尔为之,问题应该不大。   她散开发髻,褪下衣衫,将自己包裹进热水之中。热气渺渺,热水灼灼,她倚在身后的桶沿上,轻轻叹了一声,缓缓阖上眼。   她正欲彻底放松下来时,赫然一股极为霸道和凶煞的戾气,闯入了客栈,慢慢萦绕徘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鬼界有鬼道,来此一招,便是提醒那些比他弱的鬼,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阿秀知道来者戾气比自己重,而且重的多,怨,恨,凶,煞,交织在一起,能够让人不寒而栗。阿秀是千年厉鬼,那这个闯入者,只怕三千年都不止!   她忽然想到了今日遇见的那个白色身影。只那短暂的对视,阿秀便清楚,自己输了。那个白色身影修为极深,若不是她的戾气存心试探,自己竟对那身影仍毫无知觉!   而那白色身影的戾气,与现在来的这个,一模一样。   阿秀不敢大意,她随意擦了擦身子,穿好衣裳,抄起油伞,夺门而出。走廊上空无一人,四下打量,并没有看到晌午那个影子,她只好沿着楼梯而下。   刚才还萦绕四散的煞气,此刻已经渐渐聚拢在了客栈里的某处地方。阿秀心知那鬼定然现了形,刻意收敛了气息,以至于她探不出方向。阿秀只好握紧青布油伞,缓缓催动内力。伞柄上流动着的青光渐盛,似乎与主人心意相和。   少顷,那伞好像活了过来,突然挣脱开阿秀的手掌钳制,它轻轻一弹,伞尖指向某处,引着主人前去。阿秀不再耽搁,忙顺着指引,追了过去。   七拐八绕之后,停在一间房门前。阿秀一愣,顿住了步子。这里是顾怀丰的房间,她先前亲眼看着他进去的。可那比她更强的厉鬼,也在里头。厉鬼在此出现,只会做一件事,就是要吸尽人的精血和元神。自己现在空有人形,根本没法上天入地,怎么和那厉鬼斗?但要阿秀眼睁睁看着顾怀丰惨死,她又做不到。   不待多想,她还是一脚踹开了门。砰的一声,阿秀径直闯了进去。屋里很空,不过一张通铺,几个桌椅板凳,很是简陋,王二也不在。而那屏风后头,热气腾腾之间,夹杂着几缕墨青泛红的鬼气,这是要杀人的先兆。   阿秀不敢耽搁,提气便掠了过去。屏风后头杀出个鬼影来,果然是中午遇见的那个!她看着阿秀,恼羞成怒,道:“你既也是厉鬼,为何要坏我好事?”   阿秀往屏风看去,见顾怀丰晕在木桶之中,也不知到底如何了。她心下焦急,忍不住喝道:“我不管你其他,但此人就是不行!”   那鬼掩面媚笑,眼波流转之间,瞥向昏迷的顾怀丰,疑道:“怎么,此人是你情郎?”声音格外娇糯,若是被个凡人听去了,只怕经受不住媚意。   “你管他是不是我情郎,总而言之,就是不许你伤他。”阿秀回道。   她一愣之下,笑道:“你是鬼,他是人,怎么能在一起?”她将阿秀来回打量了遍,接着道:“我看你不过千年修为,如今虽有了这具檀木人形,但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倒不如将他……”她玉手遥遥一指,正好指着顾怀丰,道:“将他给我吧,也好助我修为。”   阿秀怒意丛生,她执伞上前。但那身影并不接招,偏偏往后退。到了墙根处,她倏尔散去身形,只剩泛红似血的戾气萦绕在阿秀周边。她以内力传声:“小丫头,记着我枚烟姐姐。好生看着你的情郎,若是他落了单,我可还是要来的,反正你打不过我。”   枚烟的戾气太凶煞,此刻紧紧围住阿秀,逼得她体内的煞气一并翻腾起来。阿秀心中不妙,她手握住油伞,勉强念诵清静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浓烟消散,阿秀方缓过劲来。她只觉得浑身虚脱,面色愈发的白,刚刚吁出口气,就听身后有人结结巴巴道:“阿,阿秀姑娘,你怎么在此?”   阿秀大惊,她将那个呆子给忘了!   原来,浓烟散了,顾怀丰也就醒了。眼前那人一袭红装,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只这个背影,他就认出了是阿秀。此刻,他坐在澡盆中,动也不敢动,只是错愕非常。   阿秀回过身来,讪讪一笑。她不愿催动檀香迷惑他,免得他的元神再有所损耗。所以,阿秀走到顾怀丰跟前,准备强行施那个幻梦诀。她俯下身子,一手轻轻往他额上探去,嘴里哄道:“你做梦呢,我在你梦里路过。”   顾怀丰不信,他在水底掐了自己一把,哎呀,好痛!   他眉头紧蹙,身子往后仰去,水流哗哗的,让阿秀的那只手就落了空。他正色道:“我明明是清醒的,阿秀姑娘,你为何要骗我?还有,你,你为何在此,偷,偷窥我?”   阿秀哭笑不得,她双手齐上。一手使用蛮力,摁住那人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他额间变幻出个诀法来,口中振振有词。   顾怀丰双眸圆睁。他觉得这个场景好似有些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的肩头被阿秀死死摁住,她的手虽然很冰,但此时却好似一团火,拼命炙烤,他就忘了拂开。顾怀丰傻傻看着阿秀,正欲说些什么时,眼睛里白光一闪,昏睡过去。   阿秀松下一口气。王二不在,她便将顾怀丰扶着靠在桶沿上,免得他滑到水里。趁此机会,她看了一眼这人的锁骨处。   那儿一片白皙,什么胎记都没有。阿秀一滞,心里就有些难受了。他不是阿牛?   正这么沮丧想着,她的心突然又砰砰跳了两下,她的手掌正扶着顾怀丰的胳膊,陡然间,也从指尖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那是属于人的温度,阿秀吓得松开了手。她不可思议地看看自己的指尖,好像上头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   阿秀傻傻地看着顾怀丰,她蹲下身子,凑到他跟前,悄声问:“阿牛,是你吗?”   可是,怎么可能有人来回答她呢?   阿秀伸手,慢慢抚向那人的面庞。这一回,掌中的温热不复存在。她捧着那张俊脸,期望从中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忘得实在太干净了!   阿秀不由怨愤自己,她心下压抑,又难受,怔怔看着那张脸,她颤颤巍巍地探过身去,在他眼梢底下,那颗很浅很浅的痣上,轻轻落了个吻。好像如此这般,才能慰藉一些心中的苦痛。   她的唇冰凉,那人打了个寒战,幽幽然,又醒了过来。   两人靠得极近,四目相接之下,顾怀丰道:“阿秀姑娘,你怎么还在此?”   阿秀被他逗笑了,格外开怀。她不觉亲昵道:“呆子,你还是在做梦呢。”   顾怀丰目瞪口呆,他喃喃道:“莫非,我在做春梦?”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今天这章下来,顾大人,已经顺利成为我自己笔下最爱的男主了~\\(≧▽≦)/~连可怜的小长青都比不上他啊   PS:本文所涉鬼怪的东东,都是我自己脑补    ☆、阿秀   天光大亮,顾怀丰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通铺上了。身上盖着一袭软被,摸在手里,又轻又薄。他微微一怔,神思逐渐清明。这床软被,不是下房会用到的东西,而且昨夜进房之时,他也不曾瞧见过。   想到昨夜,顾怀丰又是一怔。印象中,自己应该是在沐浴更衣的,为何就一觉睡到了第二日?   他翻坐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脑袋晕乎乎的,特别沉重。顾怀丰很不好受,好像醉酒一般。他伸手揉了揉额间,可并没有多大用处。   苦思冥想半晌,顾怀丰依然记不起,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觉一惊。偏偏昨日在茶寮里,与阿秀师兄分别之后,自己也是如此,什么都记不起来!这两桩事情放在一起,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身体抱恙,得了什么怪病?   顾怀丰从小熟读经史,自问记忆过人,不说过目不忘,至少也都是在心里有数的。可现在,接二连三的发生这种事情,他就有些不明所以了。   如此一来,顾怀丰忧心忡忡,一张俊脸皆是郁卒之色。   外头候着的王二,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便赶紧进来,伺候大人洗漱。他见大人心事重重,于是将昨夜发生的事,一股脑的都道了出来。   顾怀丰听完,疑道:“所以,昨夜,我是因为热气闷得太久,才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王二点头:“是啊,大人,以后还是让小的来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顾怀丰脸白了一层。他又疑道:“那这床软被,从何而来?”   王二接着道:“是阿秀拿来的。昨儿夜里,她听闻大人昏迷了,不放心,便过来瞧瞧,又拿了这床上房的软被过来,说是不想让大人在这儿受罪。”   听见阿秀的名字,看着那袭软被,再联想起昨日车里,那道纤瘦的固执的,如同月牙一般的背影,顾怀丰心头一热。他头一回觉得,女子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她可以很温柔体贴,也会善解人意,而且……也很好看。   顾怀丰正好坐在床沿处,一伸手,就能勾到那床软被。薄被上还残留着他的温热,指尖轻轻拂过,质地光滑细腻。没来由的,他的心间愈发烫了,好像直接被人点了一把火。   这样美好的心境,不过维持了片刻,他登时又回想起来,先前王二口中称谓的是什么,居然是阿秀!那两道英挺的长眉,别别扭扭地,就蹙了起来。   顾怀丰冷眼看向家仆,难得板起一张脸,训斥道:“阿秀姑娘的名声要紧,她一个未婚女子,你怎可随随便便直接称呼她的名字?未免太亲昵了些!如此行事,真是有失顾府的身份!你一直是我跟前的,怎么还不懂顾府和我的规矩?”   王二目瞪口呆。不过是叫了“阿秀”二字,就落到这样当头的重责,他有些委屈,赶紧替自己辩解道:“大人,是阿秀姑娘让我这么喊的,她说姑娘姑娘的,未免太生分了些。”   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顾怀丰睨了一眼过来,一双桃花眼里,皆是不悦,还有些罕见的凌厉。王二立刻噤声,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无非就一个称谓罢了,怎么好端端地徒惹来一顿骂。真是晦气!   这一日,直到三人再次上路,顾大人还是冷着张脸,连带着阿秀笑眯眯地,向他欠身问安,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算做回应。然后,顾怀丰不发一言,先踩着圆墩子,径直探身入了车内。   看着他这副与人闹别扭的模样,阿秀心下有些不解。昨日夜里还好好的,呆呆的,不过睡了一觉,怎么今天早上就成这样了?她看看王二,王二摊手。   两人挤眉弄眼的一幕,正好被撩起车窗帘的顾怀丰看见,他哼道:“还不速速出发,岂非要耽误正事?”   阿秀暗忖:“这呆子,莫不是中了枚烟的戾气,要不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她心下狐疑,便向车窗边的顾怀丰看去。那人亦正好往他们这儿瞪来,两人视线相及,阿秀微微一笑,他却直接放下了车窗帘子,隐隐约约,留下半边清隽的侧颜。阿秀无语,只觉得好笑又好气。   她掀帘而入时,顾怀丰仍像昨日那般,身子的大部分都面向里侧,手中捧着一卷书,是个认真研读的模样。   阿秀也不打扰他,自顾坐在昨日那处。只不过,她一早就将那道青布车帘握在手里,免得它四处乱飞。昨夜,她暗暗打定主意,不管这顾怀丰是不是要找之人,这一路,自己也需尽心护他平安。何况,此人的身子骨弱,想必比寻常壮汉更易招惹那些鬼怪一类的东西。   所以现在,阿秀更是当心他的身子,免得他吹风着凉了,再招来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枚烟就够她防范和对付的了,若是再有其他,那阿秀就要头大了。   她这般贴心的举动,自然落在后面顾怀丰的眼里。他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待准备再翻一页时,他叹了一声,终于开口道:“阿秀姑娘,现在是白日,我不觉得冷。你这样,倒让怀丰我过意不去。”   阿秀没料到他会主动说话,她应道:“大人客气了。这一路,我多受大人和王大哥的照拂,也着实过意不去。这些小事,又不吃力,无妨的。”说着,她回首挥了挥手里握着的那道帘子,开怀一笑。她这一笑,唇角弯起的弧度略微大了些,露出俏皮的虎牙来,可爱万分,和世间纯真美好的少女别无二致。   都说女子要笑不露齿,可顾怀丰隐隐觉得,阿秀这样很好。她的脸色虽苍白,可她的笑靥,实实在在是温暖又有力量。   待那份笑意收敛了,阿秀道:“顾大人,以后直接唤我阿秀就行,别总是姑娘姑娘的,实在太见外了。”   顾怀丰浅浅吁出一口气,心里终于平衡了。他的目光重新落向手里的书卷,过了好半晌,他才小声道:“既然如此,阿秀姑娘不妨直接称呼我为晚山。总是大人大人的,也显得见外。”他顿了顿,解释道:“晚山乃是顾某的表字。”   这回轮到阿秀吃惊了,两道远山眉挑成一条直线。她道:“大人,那怎么可以?你是朝廷命宫,还是钦差大人,我一个山野村妇,实在是不敢造次。”说着,她回过头去,留下一袭朱红的背影,好像一团火。   顾怀丰傻傻愣住,他心头正莫名失落之时,前面那人突然喃喃自语道:“晚山,晚山……”也不知念了多少遍,悉数落在他耳里,格外清脆动听。顾怀丰心尖一颤,不禁就要张口答应了,就见阿秀又回过头来。   她笑道:“顾大人,你的表字真好听,不愧是书香门第。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就觉得这两个字念着念着,像是能看到画一样,特别的美。”   顾怀丰第一次被人这样淳朴的恭维,还是个女子,那张白皙的脸上起了薄薄的红晕,是属于一个男子的青涩。他手拢唇边,干咳了一声,好生谢过阿秀,这才问道:“阿秀姑娘,还不知你姓甚,又是何方人士?”   阿秀仍是笑,她答道:“顾大人,我自小跟着师父,你问的那些啊,我都不记得了,只知自己叫阿秀。”   顾怀丰见她笑意不如方才那般明亮和恣意,他心下慌忙,匆匆道:“阿秀,我唐突了。”说罢,他一时愣住,额上沁出密密的汗意。顾怀丰又急忙解释道:“阿秀姑娘,我,我……真是唐突。”   阿秀又被他逗乐了,此刻眉开眼笑,小女儿的情态尽现。“顾大人,真无需这么客气的,以后就这么喊我吧。我听着,也自在一些。”   顾怀丰听了她的话,偷偷地默念了几遍,心里渐渐溢出一道甜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虽短,但对呆萌的顾大人而言,实在太重要了~\(≧▽≦)/~简直是质的飞跃啊。   我家阿秀也很可爱,哇咔咔,我喜欢。 ☆、追逐   安州至霈州,满打满算,需要三日。可因为遇到了所谓的贼寇,顾怀丰一行,被耽搁成了五日。   贼寇埋伏在一条极其僻静的山路两旁,待黑色马车经过时,一齐杀了出来。他们统一着灰布麻衣,以黑布蒙脸,手中用的皆是阔刀,人数不多,约莫三四个,但身手不弱。   见此阵仗,王二赶紧吁住马车。他正欲告饶,当头那人不发一言,手腕一挑,执刀向他砍了过来。王二心下大骇,吓得屁滚尿流。就听铮的一声,一把油伞挑开青布帘子,由马车中探出,硬生生替他将那柄阔刀挡了下来。兵器之间猛地相劈,嗡嗡作响。阿秀顺势掠了出来。   她的身形极快,坐在后面的顾怀丰不愿阿秀冒险,有心要拦,却根本拦她不住。他往前一扑,只揪到了朱红裙裾的一角。随着阿秀的动作,嘶的一声,那片裙摆被扯断了。白皙的手掌上,空余一块夺目的红。   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怎能让一个萍水相逢的弱女子涉险?!   将那一抹朱红妥帖地藏进衣袖内,顾怀丰便要出去帮忙。正巧,一个庞然大物被踢了进来。   被阿秀一脚踢进来的,正是王二。他打了个滚,一把抱住要往外冲去的顾大人。“大人,您千万别轻举妄动。阿秀姑娘她说能对付,我们若是出去,就给她添乱了。”   顾怀丰愣住。   是了,他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通拳脚功夫,如何帮她?思及此处,他无比失落与自责,只恨自己无用极了,竟要一个女人为他拼命。   顾怀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就见阿秀仅凭一己之力,便缠住了所有的人,而且丝毫不落下风。在一片灰色包围之中,那袭红色,英姿飒爽,格外显眼。或脚尖轻挑,或执伞相挡,衣袂翻飞,动作秀美,能够让人看得入迷。   顾怀丰自小规规矩矩,从未亲眼见过真刀实枪,更别提这种生死相搏、惊心动魄的关键时候。   此时,他的一颗心,随着阿秀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上下起伏不定。他整个人一直紧绷着,但不是害怕的情绪,而只是担心那人的安危。   要解决这几个无名小卒,对阿秀而言,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可顾怀丰却着着实实地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阿秀将那些人一一敲晕,平安无事上了马车,他才重重舒出一口气。“阿秀,你没事吧?”他焦急问道,而那两个字极其顺畅地脱口而出。这种时候,他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礼教之类的东西!   阿秀笑眯眯地摆手:“顾大人,我没事。比这些厉害的,我都能对付,你就放心吧。”   望着她那张明媚笑颜,顾怀丰亦难得笑道:“没想到阿秀你的武功这么好,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怀丰佩服的很,以后得闲了,劳烦教我个一招半式!”   阿秀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不禁垂下眼眸,微微赧笑。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如霜,可身下的红裙如火,衬得这人犹如一朵羞怯的山茶花,就这么,悄悄绽放在了顾怀丰的心里。他一双手探入袖中,紧紧攥着那片嫣红,淡淡撇开了眼。   等王二将几个贼寇仔细搜完身,他们这才重新上路。那帮人身上并无什么显眼的东西,更别提书信之类的东西,看着和一般的流寇无异,但顾怀丰不敢大意,他让王二寻了另外一条路。因此,这一趟绕远了不少,白白多了两天。   等他们到霈州的那日,已是掌灯时分。在城内的驿馆投了宿,顾怀丰心忧水患和灾民一事,也不顾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仍执意去布政使方大人府上拜谒。   要说他这个钦差,完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这几年,大周皇帝沉迷女色,逐渐昏庸,只知寻仙问药、歌舞升平,早就不理什么朝政了。若不是这次的洛水之祸实在骇人,暴露出朝廷里的一个贪污缺口,皇帝他根本不会动怒,也根本不会一连处置了数十人。   可朝堂结党营私严重,京城内,地方上,一层层、一环环扣在一起。哪怕皇帝杀了那数十个倒霉的,还有其他人在。而且,都还是顾怀丰惹不起的人。   何况,现在到了霈州地界,并不是顾怀丰熟识的地方。他无权无势,还空顶了一个惹人厌、遭人恨的钦差头衔。若是真心想要为百姓做点事,还是得去求人。   顾怀丰万万没料到,他这日刚到霈州,就吃了好大一个下马威——那位方大人并不在府。方府管事告诉顾怀丰,方大人正巧前几日去下辖的其他州府巡视去了。问方大人何时回来,那管事的挠头,只答不知。   顾怀丰知道这位方大人有心相避,而此人心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他也一清二楚。但只要想到那边厢有几万的灾民在等着他,等着救命的银子,他心下就沉甸甸的,怎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在方府稍坐了一会儿,未喝一盏茶,他就告辞了。坐回车里,顾怀丰这才长叹一声。他一介书生,报国心切,才执意考取功名。可入仕之后,他便发现,这个所谓的国,和原先设想的,总是不一样了。   顾怀丰心中彷徨失措。再一想到前几日遇险,居然要一个女子出手相救,他就更觉不堪。自己这样无用,到底还能做什么?!   他正妄自菲薄之际,外面赶车的王二突然唤了一声“阿秀姑娘”,又接着道:“夜深了,姑娘你怎么在此?”顾怀丰闻言,鬼使神差般的,掀开了一旁的车窗帘。   夜色暗沉,细雨绵绵,长街的青瓦飞檐下,立着一个纤细瘦弱的暗红人影。她手里执着一把油伞,却未撑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温婉地好像一幅丹青。   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安,只这一眼,他的心就不受控地疯狂躁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开始追逐这道红色的身影。   隔得太远,顾怀丰看不清阿秀望过来的眼神。可他觉得,那人的眼眸中,满满的,好像都是担忧之色。   其实,阿秀真的是在担心顾怀丰和王二的安危,尤其之前遇上过不要命的贼人,所以,她才执拗地,不顾檀木之躯,在这儿等着他们。   何况,自从客栈那夜之后,枚烟就再也没有主动出现过。想来她是刻意收敛了煞气,不愿让阿秀感知到她的行踪。因此,无论如何,阿秀不敢大意。   如果顾怀丰是阿牛,那她自然要护他周全,出生入死,上天入地,不在话下;如果他不是阿牛,那他也是个好人,阿秀打心底里不希望他出事。   这一刻,能够见到阿秀,顾怀丰原本郁卒的心,瞬间好了不少。他浅浅一笑,眉目舒展,很是丰神俊朗。   “阿秀,快些上来,咱们回吧。”他高声唤道。难得的语气轻快,让他褪去身上原本沉重的学究味,终于像一个时值弱冠的翩翩少年郎。   阿秀撑伞过来,身姿飘飘渺渺,虽不绰约,但别有一番风韵。顾怀丰看在眼里,心头欢喜异常。就好像这人的一步一步,都是为了他,都踏在了他的心尖上,又好像自己一伸手,就能勾到她这个人一般。   若是放在从前,顾怀丰必会唾弃自己,怎可像个登徒浪子,对女人有此龌蹉的念头?!可现在,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阿秀见他们平安无事,也松下一根心弦,面上皆是轻松之意。距马车不过几步之遥时,她的心中却陡然生出几分不妙来,而握着的伞柄之处,青芒渐盛,一道暗涌缓缓流动开来。   有煞气!而且……很熟悉。   她顿住身形,眼波微微流转之间,瞄到一个影子,虚虚浮在对街的屋顶之上,格外鬼魅。虽离得远,但阿秀知道,对街那道影子在盯着自己。   她心里虽震动,但面上仍是个镇定的模样。阿秀重新看向车窗边翘首以盼的那人,微微欠身,道:“顾大人,你们先回吧,我还有事。”   顾怀丰一愣,不觉问道:“这么晚了,还有何事?要紧么?可需要我们同去?”   阿秀笑着摇头:“一位故人邀约,我去去就回。”   顾怀丰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看着阿秀,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对她,知之甚少。如今,她不过是遇到了故人,就不再和他同行,那以后呢?   阿秀别过顾怀丰,撑伞往长街深处去。   顾怀丰探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酸酸涩涩,连发髻上落满了浑浊的雨珠,都毫不在意了。   阿秀边走,边环顾四周。果然,那道影子一直跟着。她不疾不徐地拐了好几个弯,直到一个偏僻深巷里,才顿住脚步,没有其他的动作,只静静等着。   那道黑影慢慢显了形:“阿秀,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豁了个口子,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百年光景。   阿秀额上的两道远山眉微微蹙起,她不敢相信地疑道:“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哈哈哈 ☆、桐江   “阿秀,是我,桐江。”   那个黑色身影的脸上,并没有所谓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沉重,也许,还带着几分沧桑。随着他一点点的靠近,黑色的戾气逐渐飞散萦绕在阿秀四周,而且越发诡异与强悍,好像是沁入清水的墨锭,浓得化不开。   到了阿秀的跟前,桐江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他低低道:“跟我回吧。这三百零三年九个月又一十六天,我没有一日,不在找你;没有一日,不在恨你;没有一日,不想令你魂飞魄散……”他的声音平静又清冷,好似在说什么最寻常的话语。   只有翻滚如云的雾气,才出卖了一些他死死隐藏的情绪。   如果可以流泪,阿秀会潸然泪下。她心中酸涩,不是因为此刻疏离又威吓的几句话,而是为了早就魂飞魄散的朝云,亦为了眼前的这个他。   这世间,没有谁比她更能明白,这种数着日子、一天天煎熬的痛苦。因为,她亦是这样,靠着执念,度过了千年。   “你想用我来祭她?”   阿秀并不惧怕,反而上前一步,仰面凝视着他。哪怕中间隔着三百多年的时光,他依旧是他,万年不变的阴鸷面容,和最初相遇时一样。   那时候,阿秀做鬼不过百来年。那段时间,九州饥荒,死的人很多很多。她遇见桐江时,他正冷着一张脸,将抢来的半块烙饼,递给身旁瞎眼的妹妹——朝云,顺便自己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只这一幕,就让阿秀决定跟着这对兄妹俩。反正她也无所事事,整天游荡。   过了一年,饥荒还在继续。那个男子因为一个红薯,活生生被人打死了,化作了世上最可怕的怨鬼。鬼差要带桐江去地府投胎,可他不愿意,只说放心不下妹妹。   一言不合,两方自然就打了起来。可桐江哪儿是那些鬼差的对手?眼见着他的魂魄要被勾走时,蹲着一旁看热闹的阿秀,终于出了手。   至此,她带走了桐江,与他作伴。此后,没过多长的日子,他俩又接到了那个瞎眼妹妹。再后来,桐江怨气越聚越重,亦越来越厉害,逐渐成了鬼界一个风声鹤唳的名字,到很后来,连阿秀都打不过他。   他们占了山头,收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妖魔鬼怪,日子也算逍遥快活。直到阿秀一次又一次地,固执地要去找阿牛,然后,一切都变了。   久远的记忆突然袭来,被死死定在檀木内的三魂七魄,就又开始互相撕扯。阿秀痛苦不堪,头痛欲裂。   “桐江,当年,你没了朝云,我亦……没了他啊!”她难受的摇头,只想摆脱那些痛楚。垂在耳旁的发丝,在一片浓雾中,轻轻飘摇。   桐江伸手,那只手比阿秀的脸更加苍白,像是蒙上了一层秋霜。他指尖轻轻掠过那些柔软的发丝,却依然落到虚空之中,根本触摸不到。   “阿秀,跟我回去吧。”他说:“我会让你形神俱灭的时候,好受许多,不会再如此的难受。或者……我给你留下一缕魂魄,这样,我们就又能作伴了。阿秀,朝云没了,我其实最舍不得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喃喃自语之间,那道阴寒的戾气越发霸道,从四面八方向那抹纤瘦的朱红逼迫过来。   阿秀压抑许久的煞气,此刻嗅到这丝危险,亦活了过来。随着大喝一声,一道刺目青芒,在她身上盘旋散发开来,一点点劈开浓浓的黑雾。   两厢对峙,谁都没有动。他们不是仇人,却有着跨不过的血海深仇。   过了半晌,桐江叹道:“阿秀,你早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了。”他一挥宽袖,四周墨色皆散,一干二净,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你走吧。”桐江偏头,不在看她。他怕再看一眼,就忍不住出手。前几天,听手下禀告,说曾遇到过一个和阿秀内力类似的厉鬼,他便一路追来。下了无数个决心,说了无数的狠话,可到这最后关头,依然不敌一个事实,那就是,她是阿秀,是他相依为命过的恩人。   阿秀的一身戾气,早就不能收放自如了。前几回幸好有明英在,替她化解了一些。这一次,陡然又被激起,怎么刹得住?她一手撑伞,迟迟未动,可体内早就大浪滔天。   等桐江发现不对劲时,阿秀的双眸完完全全变成了赤红色。她身上拢着的青芒极盛,而四周檀香重重萦绕,成了最浓烈的毒药。   若再不化解,阿秀就彻底迷了心智!   这种情形,桐江见过不少。而那一年,他们最后分别时,阿秀就是这样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他不敢耽搁,便出了一招,擦着她的发髻而过。   感觉到对方的动作,阿秀无意识地,执伞迎了上前。偏偏对方只闪不攻,两厢缠斗之间,阿秀出招更凶更狠,招招致命,完全是厉鬼的本性所致。   桐江不是明英,他根本不懂什么清静经,此刻,只能循着鬼界的规矩来。在躲避了许多招之后,他一个闪身,避到阿秀身后,在茫茫虚无之中,紧贴着她。阿秀回身,一个是鬼影,一个是人身,面对面,靠得很近。   桐江手掌向下运气,一阵阴风飘过,那道墨色重新出现,将他俩紧紧裹在其中,亦将那道青芒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桐江使了什么法子,阿秀闯不出去。她被钳制得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对面模糊的影子,将自己的戾气吸去一些。   那道黑影之中,渐渐泛起点点青色。两者混杂在一起,并不能交融,反而将这道虚无的影子,冲的几欲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阿秀的双眸这才逐渐清明。待阿秀彻底清醒过来时,她才惊觉自己依旧撑伞立在深巷之中。四处打量之下,哪儿还有什么桐江?   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妙。   回到驿馆,经过前堂,去到后院。阿秀想着先前的那事,想着消失的桐江,心里沉甸甸的,并未在意到前堂里的一盏烛火。待走到抄手游廊处,才听到有人在身后急急唤了声“阿秀”,她这才顿住了步子。   一回头,见到是顾怀丰,她浅浅一笑,道:“顾大人,怎还不歇息?”   顾怀丰道:“我在看书。”想了想,他又道:“纵然你武艺高强,但夜深了,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还是小心些的好。若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你师兄交代?”   阿秀“哦”了一声,微微欠身,道:“多谢顾大人。”说着,她满脸怔忪,就离开了,只留顾怀丰一人在游廊里,吹风淋雨。   一袭白袍,也不知幽幽站了多久,这才傻傻回了房。   翌日,到了早膳时分,顾怀丰让驿丞去请阿秀用饭。这些天,哪怕阿秀推说辟谷不食,他亦坚持如此。熟料,驿丞麻利地回道:“那位姑娘啊,天刚蒙蒙亮,就出了门。”   顾怀丰一时愣住,他不禁问道:“可知她去哪儿了?”驿丞摇头,顾怀丰也就不再问了。   他低低垂下眼眸,喝了一口清粥,食不知味。 作者有话要说:  码不动了,明天继续,周末愉快^_^    ☆、幽萦   阿秀很失落,也有一种生为厉鬼的挫败感。   昨夜回屋之后,她调息内力,粗粗试探过整座霈州城。可除了零星几只法力不高的小鬼外,就没查到什么高手。她不禁有些丧气。前些日子的枚烟,就是这样,而如今的桐江,亦是如此。可桐江不是枚烟,他几乎是阿秀手把手带出来的。如果在人世间,二人可以算得上半个师徒。   当年,阿秀将他从鬼差手里抢了过来,桐江便认定了她。那个时候,他在鬼界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只知道跟着阿秀。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所有相熟的老鬼遇到阿秀,都会嘲笑她多了个小尾巴,小跟班。   这一跟,就是五百多年割舍不下的情分!   最开始,阿秀处处维护着桐江和朝云兄妹俩,生怕他俩吃亏,等过了一百来年,他二人堪堪成个平手,再后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阿秀居然开始打着桐江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桐江知道后,只嗤笑她懒的要命……   现在,他比她强太多,他的力量,足以令她魂飞魄散。阿秀怎么能不沮丧?可一想到昨日他仗着一身修为,硬是替自己化解了戾气的迷心之危,阿秀不免又有些担忧。鬼界的戾气,皆是独门独法,尤其阿秀这种千年厉鬼,霸道凶悍至极,对方若强行吸取,与自身的煞气共存不了,那便只会徒增危险,最糟糕的情形,就是神形俱灭。   雨点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她坐立难安了一整夜。天边微亮,细雨将停,那些驿丞还在呵欠连天,阿秀就出了门。   她循着昨夜踪迹而去。可那条长街上,除了偶尔有个走街串巷叫卖的小贩,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一片,到了与桐江碰面的深巷,更是连个鬼影都没有。天大地大,何处寻他?   望着昨夜他们对面而立之处,阿秀心上隐隐泛起一些难受之意。桐江和朝云,在她心里,是能与阿牛比肩的两个存在。他们一起度过了五百多年,吵吵闹闹不少,可从不会像昨夜那么生分,那么疏远。   何况现在,她承了他一个极大的情,却无从还起。阿秀越想,越过意不去。她静静立了半晌,心里打定主意,缓缓催动起体内残存的那道戾气。   这样的主动为之,是这些日子的第一次,亦是三百年来的头一回。如果明英在此,只会骂阿秀蠢。可她没法子,她要找到桐江,只有执意冒险。一个厉鬼体内的煞气,同根同源,无论被谁吸去,无论相隔多远,都会有所感应。   阿秀面色镇定,她一手捏了个清净诀,以防自己失心入魔,另一手紧紧握伞,暗自运气。那道被压制许久的戾气,此刻像是打开个缺口,全都活了过来,争先奔涌而出,淡淡萦绕在阿秀周围,她的周身立刻显出青芒。   阿秀不敢大意,她小心翼翼地,正欲继续往外催动,陡然之间,情形急转直下,那些攀附在她周身的戾气翻涌,波云诡谲,试图强行冲破她意念的控制,似要往某一处奔去。   青芒渐盛之间,阿秀口中喃喃,连忙念诵经文,以期能够定下心神还有四处乱窜的煞气。否则,她又将要堕入失了心神的浑噩之中。   这么危急的时候,偏偏有一股极强的力量,迎面袭来。阿秀手忙脚乱,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那道力量就到了她的面前,霎那间,三千青丝被吹得凌乱,飒飒飞舞。她脚尖轻点,刚要往后掠步准备避开,一道熟悉的气息徐徐盘旋而来。   阿秀心下倏地一安。因为,桐江到了。   在重重外压之下,她周身那些本不受控的戾气,一点点,被迫又缩回了体内,安稳下来。   青光渐消,煞气退散,避在阴影处的一个黑色身影,慢慢现了形。他冷着一张脸,寒气四溢,正是桐江。   先前阿秀的戾气之所以会到处乱窜,全是因为桐江就在一旁。他二人靠得极近,所以戾气之间的牵绊与呼应,亦随之变强。以至于阿秀虽有所准备,但差点还是自寻了末路。   阿秀轻轻吁出一口气,此法凶险,却极为有效。她浅浅一笑,提步上前,刚开口道了一个“你”,对面那位就以内力传音:“这个法子,真蠢!”   阿秀也不生气,她只是点头:“是了,我修为早就不如你,只好出此下策。今日找你,一来,就是想道个谢,再来嘛,想问问你昨夜如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说罢,脸上仍是一贯的微笑之意,唯独眉目之间,多了一些探询和担忧。   桐江冷笑:“你管的未免太多了些!” 他最见不得阿秀这副笑眯眯的模样,就好像她已经忘了所有苦痛,就好像这世间只有他被留在过去,不得救赎。   阿秀不理他的冷言冷语,自顾问道:“桐江,以后我若是要寻你,总不能一直靠这一个法子逼你现行吧?我怎么找你?”她越走越近,如瀑的黑发在风中格外张扬,又透着些鬼魅,有些几乎快要飘到桐江的脸上,虽然他只是一道虚空的鬼影。   “哪儿还会有什么下次?”桐江笑得越发冷:“阿秀,你知道的,我是巴不得见你灰飞烟灭。这两回,我救了你,完全是看在原来的情分上,也算还了你的恩情。以后,我们各不相欠。若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里……”话未说完,他身上泛起一丝青意,虽然极为黯淡,极其清浅,但依然扯得黑影微散,破碎。   阿秀顿住步子,她望着这一幕,怔怔问道:“桐江,你受伤了?”可问完,她就后悔了,这还用说么?   一般的鬼魂,都会畏惧白天的阳气,朗朗乾坤下,皆不会肆意活动。自然,也有例外,那就是修为内力极强的厉鬼,比如枚烟,比如桐江。枚烟可以正午时分立在大道之间,可桐江今日却只躲避在阴影之下……   阿秀心中酸涩,她高高撑开手中的油伞,稍稍倾斜,就遮住了阴影下的那道黑色鬼影,少顷,所有的黑色化成一袭黑袍,而伞下的桐江,缓缓地,一点点的,有了一具切切实实的身子。一张淡漠的脸庞,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宛如他死的时候一般,莫无表情,只是让人觉得冷。   阿秀将伞递给他面前,道:“桐江,你随我来,我助你化解戾气之苦。”   这把油伞,看似其貌不扬,但有个响当当的诨号——“幽萦”,无坚不摧,少有敌手。它另外还有个奇效,那便是能定出鬼影,助鬼化成人身。这伞原是地府阎王的看家法宝之一,后来被云阳子夺去,压在翠虚山下几万年。直到收阿秀为徒,云阳子才记起这把伞。他取出之后,在伞柄间凝滞了一丝阿秀的戾气。至此,这把幽萦,便成了阿秀的兵器。   桐江并不接,他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阿秀。过了半晌,他道:“无需惺惺作态,你我已经两清,我不愿再欠你什么。”   阿秀叹气,她只好伸手去牵他的手。两只冰寒无比的手碰在一起,除了凉,还是凉。他们应该都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可桐江皱眉,淡淡拂开她的指尖。阿秀不再坚持,只是望着他,一手仍固执地高高举起。   两人无声对峙之间,忽然,秋风又起。阿秀垂下的乌发,悠悠然飘起,有几缕正好拂过对面那人的面庞。   桐江探出手,就如昨夜那般,轻轻掠过那些黑发。指尖终于触碰到的那一刻,他微微一愣,开口道:“阿秀,跟我回去吧。”声音冷的就是一汪千年的寒潭,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秀坚决摇头:“桐江,你若真想以我来祭奠朝云妹妹,那就等我找到他。”顿了顿,她苦笑道:“等了却这桩心思,我自会回去,绝不反悔。以我的残躯,来还他们两个,应该够了。”她的罪孽,似乎,也只有这么来还了。   桐江没有接话,他放下那缕乌发,静静望着阿秀,一如既往的默然。阿秀仍是笑:“所以,你好好的,安心等着我回去给他们偿命,哦,不,是偿魂。”她目光灼灼,没有一点畏惧,笑意里,反而平添一丝俏皮。   桐江与她对视半晌,终瞥过眼,接过伞,道:“走吧。”若是单单比拼固执,他从来都输给她!说罢,他提步往前,也不等阿秀。步子极大,黑衣翻飞,如滚滚云霞。   再次经过长街时,已经热闹许多,不少铺子开了门。   虽已渐渐入秋,可他俩经过之处,却更像是冬季,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无穷无尽的冷,连街边的人都情不自禁的打个寒颤。   阿秀是一件红裙,旁边那位,则是一袭黑袍,走在一起,已经格外打眼,而大太阳底下,桐江还撑着一把油伞,自然更惹人侧目。但只要那些围观者的目光一旦探究过来,立刻就会被桐江的寒光给扫视回去。   桐江受够了那帮人打量的目光,他问道:“阿秀,我们去哪儿?”   阿秀道:“自然找个无人的僻静之处,否则,怎么助你化解戾气?你这样的情况,至少需要个两三日吧……”   桐江打断她的滔滔不绝,问道:“哪儿是那无人的僻静之处?”   阿秀愣了愣,讪讪笑道:“桐江,你有银子吗?”   桐江瞪了一眼过来。阿秀挠头,又问:“那你知道哪儿有破庙,或者空宅子,供我们躲躲?”   最后,两个穷鬼,还是去了驿馆。   驿丞见阿秀带了个陌生男子回来,心下虽好奇,但仍道:“姑娘,与你同行的那位顾大人,先前说要去衙门办事。他交代过,若你回来了,便向你知会一声,免得姑娘担心。”   阿秀谢过那位驿丞,正要往里去,桐江却一脸不屑地往外走。阿秀忙追了出去,疑道:“你怎么了?”   桐江冷哼:“一晃经年,你什么都没长进,倒是学会了对男人以身相许!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找那人,怎么又和这什么顾大人勾搭上了?”   阿秀一滞,那张脸越发的白。她叹道:“桐江,原来你不是这样的。”原来,他虽冷着脸,但从不会这样出言奚落她。   桐江仍旧冷哼,他将伞递回给阿秀。阿秀并不接,她推回去,道:“这伞留给你,对你有益。”   两人如此往来之间,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声音并不高,却正好落在阿秀的耳中。她循着声望过去,就见一旁的黑色马车上,有一人掀开车窗帘,眉目疏朗,正是说出去办事的顾大人。   见阿秀望了过来,顾怀丰放下车帘,不咸不淡地道:“王二,还等什么,又要耽搁正事么?”   王二心想,这大人一会儿让他停,一会儿又吩咐他走,真是捉摸不透,烦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这么多天,终于多了一个收藏,不容易~要泪奔了,我真是一个冷成渣渣的体质,哈哈,谢过各位~   都是江江的戏份,我对他好感度嗖嗖直线上升,快把顾大人给忘了。。。下一章,大人您再上场吧   PS:吸取戾气那段,参考了金庸先生的吸星大法。 ☆、衣裳   阿秀叹气。   这些日子与顾怀丰共处,或多或少,她也清楚他的为人,知道这个呆子,最守礼教,亦是最忌讳这些。如今,他无情的当面嗤笑,比起那句“姑娘请自重”,还有破庙之中的拒绝同行,更令阿秀难堪。   实在是尴尬至极!   “无端端闹这么一出,如何再有脸待下去?”她暗自思忖,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她到底不是个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   直到望不见那马车踪迹,阿秀方黯然回身。她眼梢微垂,入目是一袭黑袍,纹丝不动,透着极度的不悦。差点忘了,还有这尊黑面神在!阿秀嘴角轻扯,是个苦笑。   “桐江,你伤势要紧,速速让你的那些手下在附近寻个僻静无人之处。咱们先落脚,再解决戾气相冲之事。”阿秀吩咐道,颇有些当年指使这个小跟班的大姐架势。说罢,她也不看他,只径自去收拾行李,直接将桐江晾在了驿馆门口。   没走几步,桐江撑伞大步追了上来。阿秀斜乜他,他小声哼道:“你当我是门神么?杵在那儿,我怎么召唤手下?”   阿秀细想,也对,总不能当街将人给吓死!   两人沉默地经过前堂,绕到后面的游廊,正巧四下无人,桐江又哼哼开口,讥道:“怎么,你那位顾大人就没给你买件好好的衣裳?”   阿秀一怔,只觉得莫名其妙。她顺着桐江瞥过来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脚旁的裙摆无缘无故缺了一块,在重重叠叠的朱红掩映之下,并不显眼。所以,她一直未曾察觉。   阿秀面露遗憾之色,两道远山眉微微蹙起,如云叠嶂。“这件衣裳,还是我特地去青州城里买的,说是时下姑娘家最爱的样式,真是……可惜了,花了明英不少银子呢。”她喃喃自语,一手攥住裙裾,弯腰仔细打量,止不住地唉声叹气,极其心疼。   “不过一件衣裳罢了,值得这样么?你从来啊,就是念旧的毛病!”桐江撇开眼,淡然往前。说话间,他念了句什么,两个飘渺鬼影,突然间就在旁边现了形,戾气大盛。阿秀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跳开几步,惹得桐江又白了她一眼。   两个鬼的个子都不高,矮的那个,甚至比阿秀还要低一头,但修为都极强,尤其他们周身的黑烟煞气,掩都掩不住。可在桐江面前,他们态度显得很是恭谨。阿秀瞠目结舌,她不在的这三百多年,桐江到底做了什么?从哪儿找到这些稀奇古怪的家伙?他们先前在鬼界,为了抢地盘,也招兵买马,可从来都没见过这样凶悍的。   到了房里,桐江正要按照阿秀先前的意思吩咐下去,阿秀连忙拦下,道:“能不能找一处离这儿近一点的地方?”   桐江睨道:“多近?”   阿秀支支吾吾地挠头:“对街?要不,隔一条街?”其实,她不过是又想到了顾怀丰此刻的安危,只要一思及枚烟,还有那些急于害他的宵小之徒,阿秀不免就心生担忧。既然说过要护他这一路周全,怎么能半途而废?两难之下,她只能这么问。   桐江哼道:“那你不如直接住他房里算了!”   阿秀也不恼他的揶揄,只将枚烟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末了,她道:“桐江,你能帮我打听一下那个枚烟的底细么?再有,能否在这儿安排个厉害的,替我看着他?”   桐江觑了那两个鬼影一眼。他们点点头,倏地,齐齐消失不见。   阿秀浅笑,她知道这就算他答应了。原先,不管她和朝云在外面闯了再大的祸,或者有再难的事相求于他,桐江都是这副淡然的模样,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一时间,阿秀心安不少。她在心底暗暗盘算,桐江的事大约两三日足以,等那边厢结束了,再探明顾怀丰身份亦是不迟。   阿秀心下安定的同时,咱们的顾大人在马车里,面色惯常的清冷,可心里空落落的,有些难受。   他盘腿而坐,一手里捧着书,另一手搭在案上,后背端地极直,稳如高山。可不一会儿,他抬起头,面向前面的车帘。那道青色车帘轻轻拂起,又柔柔放下,他不觉看得出了神。好像望着望着,那人就会坐在那儿,然后,回头盈盈一笑。   顾怀丰知道自己不对劲,不禁重重叹气。他放下书卷,双手拢于袖中。指尖触到一抹柔软的料子,他一愣之下,将其抽了出来。入眼是一方碎红,顾怀丰想到了那日阿秀救他时的样子。英姿飒爽,动作利落,是他从未见过的华美,让人着迷,又令人心动,他难得的微微一笑。   可再一想到方才的情景,他又恨不得将这抹碍眼的红色从车窗扔出去才好。好似只有这般,方能泄恨,枉他还……   怔忪之间,王二在外头吁住马车:“大人,到了。”   顾怀丰回过神,他将这角残红重新塞回袖中,这才整理好衣袍,探身而出。   他们到的正是霈州城最大的酒楼。今日,得知钦差大人到了,霈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员齐聚在此,说要给钦差接风洗尘。   昨晚他在方府吃了一个下马威,今日这饭局,只怕又是个鸿门宴。顾怀丰叹气,可既然到了别人地界,还想要从他们嘴里掏出银子,那也只有走一步是一步,见招拆招,随机应变。身在官场,总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这顿饭,果然如他所料,可谓是虚与委蛇的典范,往来皆是恭维应酬之词,直将人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   珍馐百味,玉液琼浆,粉饰太平。顾怀丰看在眼里,觉得可怕又心寒。若不是他亲眼见过无家可归的灾民,也断不敢相信,只不过相隔几百里之遥,就是两种模样,一个是炼狱,一个是天上。   席间,但凡他提及一句洛水,那帮人必然是要岔开的,只不停地灌他浊酒。饶是顾怀丰洁身自好,再三推辞,也抵不过那帮久居官场之人的轮番劝说。他是一介自命清高的书生,于推诿一事上,真心没有这些老狐狸无耻。   顾怀丰心下有了对应之策,他索性也就不再提起赈灾,反而与那帮人打的火热,只在适当的时候,点了一句路上遇到贼寇,又说搜到些证物,正欲送去京城,向皇上禀明。   席间的人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就算此时再心虚,也仍是镇定如常,只是这屋里陡然安静了一瞬间,有一点点的不自在和不对劲。   顾怀丰目光扫过诸人,复又垂眸,浅浅一笑,主动喝了一杯酒。众人见状,这才又开始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到散席之时,他早已脚步踉跄,面色酡红,一双桃花眼格外的亮,流淌其间的,皆是迤逦醉意。   上车之后,顾怀丰昏昏沉沉,颠簸之下,头晕目眩更甚。起初,他仍是倚着车厢,勉强端坐。可片刻之后,支撑不在,只能侧卧下来。他双眸紧阖,一手支头,另一只手轻轻垂在身侧,白色的丝绸料子沿着腰际蜿蜒而下,勾勒出底下清瘦的身形。   也不知到了哪儿,外头叫卖不觉,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顾怀丰心念一动,他睁开眼眸,伸手撩开车窗帘,往外看去。   正好经过霈州城最喧哗的长街,街旁各色铺子林立,什么都有。远远地,有家绸缎庄,顾怀丰忙喊了一声“停”。王二虽好奇,但仍拉住马匹。等了半晌,迟迟不见车里那人动作,他心下好奇,不由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买?”   顾怀丰喊完,又后悔了。几番纠结挣扎之下,终硬着头皮下了车,他自我安慰,弄坏了阿秀的衣裳,是该赔她一件的。可真到了那绸缎庄内,看着玲琅满目的布匹,顾怀丰仍是傻了眼。他又窘又赧,手无足措,不知如何是好。从来,都是家仆给他挑好料子回府,哪儿有他亲自去买衣料的时候?   那店铺老板见来人身着华贵,满脸堆笑,主动问道:“这位公子,要选个什么样的?”   顾怀丰将袖中的那抹殷红拿出来,道:“要找个颜色一模一样的,作一套姑娘的衣裳。”   那店家恍然大悟:“公子,是给心上人买啊。”顾怀丰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店主再接再厉道:“这朱红色,姑娘家穿着是好看,公子眼光真好。”循着这话,顾怀丰想到了阿秀娇俏的模样,面色一烫。幸好他喝了酒,本就是酡颜,倒看不大出来。   “可惜这料子并不算好,公子,可要看看其他?我们店有上好的丝绸,银红软烟罗,织锦……”   店主喋喋不休的推荐之下,顾怀丰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其他作祟,一口气买下了五六匹,又请了店内的细工,说好三日赶制而成。他付了订金,这才怡然而回。   回到驿馆,驿丞见到顾怀丰,忙道:“顾大人,与你同行的那位姑娘,先前走了,留下一封信给你。”   顾怀丰大惊,酒意登时清醒了大半,那张喜上眉梢的俊脸,刹那间,垮了下来,只剩一片白。 作者有话要说:  论祸从口出的危害性╮(╯_╰)╭顾大人,你要少说话,多做事!   今天有点卡,不太顺畅,包涵。 ☆、何期   秋风扫过,白袍轻拂,一下又一下。   顾怀丰接过驿丞递来的信函,好生道了谢。回到房内,他端坐于案前,饮完一杯解酒苦茶,这才展信而阅。白纸黑字,极雅的墨香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缕极淡的檀香,似有似无。怀丰一时怔忪。   上面不过寥寥几句,先是谢过顾大人这几日同行照拂,再道今日街边偶遇之尴尬,实在无颜相见,末了,余下“后会也有期”五字。   怀丰再仔细阅过一遍,方搁下了这张薄薄的信笺。他一抬头,目光正好定在窗外。一树枯木萧萧,几片落叶纷纷,端地是凄凉又萧索。宛如他此刻的心境,是一分无奈,两分别离,再加上三四分的悔意。   若是知道她要走,他怎会再道那样的赌气之言?指尖在案上轻叩再三,顾怀丰终是低低叹了一声。后会也有期,可何日是那期?   他唤了家仆进来,正欲吩咐王二去将先前买的那几匹料子都退了,可那些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他只得又挥手让王二退下。重重叹气之下,酒气上涌,怀丰懒得再想其他之事,索性翻回榻上,倒头就睡。   这一觉,便至天色将晚,黄昏薄暮。   王二轻轻叩门:“大人,有一封左参政的宴客请帖。”话里的这位左参政,从三品,正是布政使方大人的得力属下。   顾怀丰幽幽醒来,眼眸迷离,还有些醉意在。他眨了眨眼,神思微微聚拢,暗忖道:“可是那些鱼儿要上钩了?”今日中午,他当着众人说出那些谎话,正是要说给心怀叵测之人听的。他们派人来暗杀钦差,现在又得知落下要命证物,那只怕会有其他的动作……而顾怀丰求得,就是这些人露出马脚。   左参政的宴请,设在城中的群芳阁。听这名号,就知是何种地方。下了马车,入目两挑暧昧的暖红灯笼,顾怀丰的眉尖便蹙了起来。再行走其中,目睹那些男男女女的旖旎画面,那张白皙的脸上,直直写了为难二字。   偏偏那些莺莺燕燕,见来人是个俊俏的书生,便接二连三地往他身上扑来。嘴里说的,都是些挑逗之言,比如公子心疼奴家吧,又或者小哥哥真俊俏。   这些落在顾怀丰耳中,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极了。拂开那帮涂香抹粉的烟花女子,他暗想,到包房之中,应该会好些。可推开包房之门时,他更是瞠目结舌,恨不得扭头就走。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中午见过面的官员,而每人身边皆围了数个女子。那些女子,各个穿得都是若隐若现的薄纱,底下玲珑的身躯呼之欲出。真,真,真是污秽不堪!   那位左参政是个色中恶鬼,他早就迫不及待的左拥右抱起来,此刻更是喝的醉醺醺。见顾怀丰到了,周围诸人都起身拱手见礼,唯独他不客气,反而直接让两个妖艳的女子上前招呼,口中称道:“顾大人,这两位可是咱们霈州城的花魁,专门留给你了。你看看,可还和心意?”   这算是先礼后兵?顾怀丰心下一凛,他还在默默盘算对策,就被人拉入席中。   两个女子一左一右拱着他而坐,她俩薄纱掩映下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胳膊上,衣料摩挲之间,柔软的触感异常明显。顾怀丰根本不敢胡乱动弹,生怕碰到哪儿不该碰的地方。那左参政看在眼里,笑道:“顾大人是京城来的,可是瞧不上这些庸脂俗粉?”周围附和,倒显得顾怀丰格格不入似的。   怀丰勉强摇头,拱手称道:“中午喝多了浊酒黄汤,到现在还未清醒。请左大人海涵。”他抬手的瞬间,正好擦过身旁女子。顾怀丰一愣,双手忙又交叠放好,正襟危坐。   他这样拘谨,倒惹得众人哄笑,那位左参政尤其笑得意味深长。“顾大人,你若是再这样,倒是不给我面子?”说着,又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女子得令,一人举壶,一人举杯,就要给顾怀丰喂酒。   怀丰自然是推辞。其中一个女子娇滴滴道:“大人,可是嫌弃酒盏寒凉?那奴家喂你,可好?”她执起酒壶,往樱桃小口中送了温酒。一双杏眼含春,魅惑流转其间,无比的勾魂。   众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唯独顾怀丰煎熬无比。他浑身绷得笔直,欲往后躲,却正好落在身后女子的怀里,只得重新端坐好。而随着眼前的女子慢慢依偎过来,怀丰面色越发煞白,只觉得是在受辱受刑一般!   他忍无可忍,忽的一把推开女子,起身作揖,道:“左大人,恕顾某有事在身,告辞了。”说罢,他撩起衣摆,头也不回的离开。   待到外头,他使劲吸了好几口,方觉得五脏六腑好受许多,清新不少。怀丰抬起袖摆,放在鼻端嗅了嗅,不禁蹙眉,满心不悦。他浑身上下掸了掸,直到将那些脂粉拍去一些,才罢了手。   马车颠簸,车帘被秋风吹起,一时间窜入许多清新的凉意。饶是如此,怀丰仍是觉得狭窄逼仄的车厢内,皆是那些呛人的脂粉。他忍受不住,便下了车,自行踱步回去。   王二跟在顾大人身后,赶着马车,不紧不慢。眼见着再过两条街,就是驿馆,没料到,前面的顾大人反倒不走了。他双手负于身后,静静而立。四下环顾,左顾右盼之际,他脚下拐了个弯,匆匆往一条深巷去。王二不解,忙跳下车,跟了过去。   王二拐进巷中,就见顾大人立在一家民宅的院门前。   顾怀丰的一只素手抬起,又放下,如此反复三两回,他终一手执袖,另一手轻轻扣门,试探询问道:“阿秀,可在?”声音极低,只怕只有后头跟来的王二能听见。   无人应答。从门缝往里探去,院落里头黑黢黢的,似乎什么都没有。莫非,弄错了?   怀丰阖上眼,清瘦的胸膛起伏之间,他深深嗅了一口。那道熟悉的檀香,虽然很浅,但萦萦绕绕,挥之不却。他正是循着这缕绵远的香意而来,不会错的。顾怀丰睁开眼帘,眸中盈盈,无比笃定。他复又抬手叩门,朗朗唤了声“阿秀”。   这回,里头窸窸窣窣,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顾怀丰心绪大动。吱呀一声,门微微敞开,明亮皎洁的月色下,照出一个纤瘦的身影。他定睛一看,果然是阿秀,只不过换了件粉色裙衫,显得更加娇俏。怀丰登时喜上眉梢。   阿秀微微欠身,唤了声“大人”,就不知该说什么了。桐江的手下找到这座无人的民宅,他们躲在里面,本以为不会有人发现。熟料,这第一夜就被人戳破,还是上午那个令她不堪的呆子!阿秀有些讪讪,又有些尴尬。   顾怀丰却满心欢喜,他脱口而出道:“阿秀,你别走了。”顿了顿,他又道:“那个……有人对我图谋不轨。”   阿秀疑道:“所以,大人深夜寻来,是来请我做——护卫?” 作者有话要说:   ☆、月色   是,也不是呢?   顾怀丰一时愣住,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暗忖,以后再不可如此胡言乱语,拿这种诨话诓个女子,还真是不耻。可再转念一想,这也并非完全是假话。若她跟在近旁,岂不……一举两得?   怀丰微微弯腰,作了个揖,答道:“正是。”   随着眼前这人的言谈举止之间,阿秀沉寂许久的胸膛处,倏地,又一次怦怦跳了两下,虽极为短促,但却有力。体内的热血,肆意流淌,好像布下一张纵横交错的网。她的双手正好交握于身前,此时指尖温热,又细腻。   阿秀大惊。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呆呆望着顾怀丰,情不自禁地,不受控地,往他那处靠近了一步。那人的清隽眉眼,在深深夜色下,愈发清晰。下山之后所有的异样,都与此人有关,难道,他真是他?思及此处,阿秀心里欢喜不已。原本纠结的远山黛眉,渐渐舒展开,流淌出一个清浅隽永的笑意。   顾怀丰被阿秀盯得不自在,他双颊滚烫,先前的两道通红刚消,绯色又起。他垂下眼眸,往后退去一小步,道:“不知阿秀你是否愿意,我……可以按走镖的规矩,付清银两。”   阿秀缓过神来,正欲开口,四下突然之间冒出不少鬼影魂魄,隐隐绰绰。或往他们这儿张望,或在旁边飘来荡去。连她身后,那些修为比阿秀高的多的桐江手下,亦现了形。   一时间,鬼气极浓,煞气又重,宛如个地狱。远处的王二打了个寒颤,更别提近处的顾怀丰了。   阿秀扫了一眼,不禁蹙眉。自下山之后,她就未见过这么多的恶鬼,今日还真是奇怪。   她知晓顾怀丰的身子弱,也许,也是因此缘故,容易招惹这些东西。现在,鬼意森森,阴鸷寒冷的要命,若时间久了,就会损耗他的元气与精神。阿秀有心护他周全,此刻,她稍稍运劲,内力便一重又一重地,像涟漪般,扩散出去。   那些修为比她弱的,见此模样,就悄悄遁了。唯独她身后那些,不避不退,还在院中。   阿秀拿他们没法子,只能赶紧打发顾怀丰离开。她顺着他先前的话,点头道:“顾大人客气,不用付银子的。我受过你不少照拂,正愁无处报恩。”   怀丰见她应承下来,心下一喜,又连忙作揖,自责道:“今日上午一事,怀丰实在是唐突。阿秀姑娘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倒是我为人可笑了……姑娘宽宏大量,能否原谅在下?”他语气郑重,面色懊恼,显然是悔不当初。此刻,罕见的伏小做低,亦是有心要求阿秀的原谅。   见他如此,阿秀噗嗤笑了。她眸中盈盈,心底里不知不觉,泛起一道柔意。好像曾几何时,阿牛也是这般,可具体是为了何事,阿秀就记不起了。她道:“顾大人见外了。不过一桩小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你也别记挂着了。”   “那你不生气了?”怀丰仍讷讷确认道。他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只听家姐提过,或从书中读到,什么女人心思难测之类的话。   阿秀点头,她的笑意更甚。怀丰看在眼里,亦跟着笑了,眉目舒展,笑靥明亮。他往日里拘谨惯了,难得笑的如此畅快,在这皎洁的月色下,像颗明珠,熠熠生辉。能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原本留在屋内打坐的桐江,此时未撑幽萦,化作一道鬼影,飘了出来。他淡淡瞥了一眼,那些杵在院里的手下,顿时踪影全无。   阿秀未回头,亦知后头的戾气消去不少。她刚吁出一口气,桐江就正好飘到她身边,阿秀被唬了一跳,可面上,却还得是个镇定的模样。   桐江眼眸微眯,一双剑眉轻轻挑起,面色端地是凌厉,可凌厉之中,又有些疑惑不解。   将冒昧来访的顾大人,上下仔细端详个遍,他才轻哼,又以内力传音道:“还以为是何等人物,阿秀,你眼光未免太差了些!莫非,让你心心念念了千年的阿牛哥,也是这般手无缚鸡之力?”   当着顾怀丰的面,阿秀无法发作,只能装作一切无常。   眼见着顾怀丰还要开口,她连忙道:“顾大人,夜深了,不便留客,还请先回吧。” 就听桐江紧接着挤兑道:“你可是希望和他一道回那驿馆?”真是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阿秀原先还从未领教过他这门本事!   顾怀丰哪儿知道那么多。听到阿秀的送客之言,他登时骇然又羞赧,亦惊觉到今日这样的举动,真真是冒昧至极。于是,他拱手道:“阿秀,那你早先歇息,怀丰告辞。”走开几步,他又回来,生怕她又跑了一样,询问道:“这宅子,是?”   阿秀胡诌道:“是我故交府上。”   怀丰恍然大悟。他浅笑道:“阿秀,那我明日再来找你。”如此说定了,他才施施然离开。一扫先前在群芳阁的郁卒,只剩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   待顾怀丰走后,桐江冷笑道:“你对他,倒是不一般,维护的很呢。”   阿秀也不生气,更不避讳,她笑眯眯道:“桐江,他好像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急需倾诉,而眼前这位,无疑是最合适的对象。因为他比明英,更了解自己的那段过往,而他亦参与其中。   果然,桐江疑道:“为何如此笃定?”   阿秀倒豆子般,将她和顾怀丰之间的事,大体都说了,尤其那道不可捉摸、无处追寻的异样。一次两次,她还可以当做是偶然,可今夜,已是第四回了,她怎么能再置之不理,仿若不知?   她满脸欣喜,像是与他确认似得,问道:“桐江,你觉得,他可是那人?”   桐江嘴角微微抽动,并未接话。他只是静静望着阿秀,那张寒如冰霜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一丝的情绪。末了,他冷冷道:“阿秀,我只是觉得他的模样,似乎和三百多年前的那位,不大一样。”说罢,桐江漠然地往回去。   被他毫不留情地,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阿秀的心陡然一沉。   那道无边无际的失落,重新萦绕盘旋,如蚕茧般,将她死死裹住,无法动弹。她十指绞在一起,不禁轻叹一声。这是千百年来,阿秀做得最多的动作,隐着诉不尽的点点哀伤,还有无能为力。   听着这声低不可见的叹息,桐江身形一顿,那团黑影弥漫笼罩下,他续道:“不过,当年我只见过他一面,不能确定什么。”就算他心底里再想亲手了结阿秀,可到底还是不忍看她一次又一次的心伤!   阿秀闻言,这才重新展露出笑颜。细细想来,她觉得,顾怀丰与阿牛之间,倒是有一处相似,那就是呆!   如此一来,阿秀更加欢欣鼓舞。   翌日清晨,刚替桐江顺过一遍相冲的戾气,外头就有人叩门,阿秀开门,来人正是顾怀丰。他憨憨笑道:“阿秀,打扰了。”   他笑起来的模样,阿秀越看,越觉得和久远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她不觉亲昵道:“你等等我,一会儿就来。”连开口闭口的顾大人三字都省了。   顾怀丰虽木讷,但亦察觉到此处不同,他不由一愣。阿秀对他,好像不太一样了。原先,她虽对着他笑,可话里话外,总隔着一份疏离。而现在,却夹杂着一份不由自主的亲近。   怀丰想不明白是为何,但心底里,亦是欢喜的。   阿秀正欲去和桐江说一声,他便撑伞出来了。黑衣飒飒,面无表情,凌厉又凶悍。带着强大的压迫之意,走到院门前顿住,他一言不发,只冷冷盯着顾怀丰。   顾怀丰亦认出桐江来,正是昨日与阿秀拉扯的男子。他坦然回望过去。   阿秀尴尬不已,她正欲打个圆场,桐江开口道:“顾大人,烦请照顾好阿秀,她虽有武力在身,但到底是个弱女子。”其实,他本想警告此人远离阿秀的,可话了到嘴边,就想到昨夜的那声叹息,于是,就变成了这样。   怀丰拱手,正色道:“那是自然。”   桐江并不再接话,他自顾往回去,一身黑衣背影,萧索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顾大人:亲妈,难道那桐江才是男主?妥妥的小言男主气场,为何我是这么脑残的设定?   阿元:PK掉这样的男配,才能突显你男主地位。所以,你更要争气啊,大人! ☆、温柔   桐江伤好后的第二日,便消失了。   阿秀回来的时候,整座宅子空空荡荡,没有生气,只剩一把幽萦,斜靠在院落一角。四周黑黢黢的,唯独伞柄上,缓缓流淌着一股羸弱青芒。那曾是她的戾气,但从此之后,亦是他的了。   这些日子,为助桐江化解相冲的戾气,阿秀不得不冒险,催动出更多的来。青、玄两股煞气撞在一起,先是两厢争斗,待一方占了上风,便萦绕成一团,好似缠绵。难舍难分,渐渐相融。慢慢地,汇入桐江体内,成了最终的一道。   他有了她的修为,一时精进不少。可阿秀,却愈发衰退。若不是仗着有了檀木的不朽之躯,若不是对方是桐江,她断不敢如此胡闹,将最珍贵的固魂之气送给他。因为,那是身为一个厉鬼的立命之本。   阿秀怔怔望着幽萦发呆。幽萦感受到主人的心意,那道青芒微盛。她移步上前,执起伞来。伞尖轻颤,青芒愈浓。阿秀茫然四顾,口中喃喃道:“桐江,可是你在?”   自从这回桐江伤好之后,这世间,他和她,还有幽萦,便是一体的了,可以相互感应对方。可也许阿秀比桐江修为弱上太多,也许是桐江掩饰的太好,阿秀从来都辨别不出他的存在。   暗夜下,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阿秀失落不已。突然间,旁边显出个鬼影来。正是桐江的手下之一,她在驿馆见过的,唤作行五。   虽然阿秀修为比不上他,可此时,行五依然毕恭毕敬,道:“阿秀姑娘,掌事走前留了三句话。一来,枚烟一事,请无需担忧;二来,洛水之患不久会再发,安州城内恶鬼难消,请多加小心;三来,则是姑娘心愿了后,就请尽早回去。”   愣了片刻,阿秀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掌事是谁。她问:“为何他不亲自对我说?”行五漠然不答,阿秀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这回重逢之后,她觉得桐江的性情,越发捉摸不定了。   再细细琢磨之下,阿秀狐疑道:“行五,水患之事可有何根据?”这几日,她一直跟在顾怀丰身边,虽说是要护他周全,可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平静地,就像一汪莹碧湖水。而阿秀看着他为了洛水一事,整日奔波,受尽闲气,弄得身心憔悴极了。她不自觉地,将他当成了心中那人,亦关心起来,又想着替他分担一些。   行五这回应道:“阿秀姑娘,阎王早就有令,做不得假。”   “那可知是何日何时?”阿秀继续问道。   他避而不答,只说:“天命难违,还请姑娘莫要逞强。”   阿秀自然知道天命不可违这个道理,可一想到身负皇命的顾怀丰,她心里又有些隐隐不安。人命关天,不知是否会牵扯上他。   如此一想,阿秀等不及了,她立刻转身出门。先前,顾怀丰送阿秀回来,现在,应该走出不远。   天色已晚,街上的铺子,大多已经关门。阿秀沿路寻过去,却未见到黑色马车。到了驿馆,那些驿丞又说顾大人还未回来。阿秀心下一凛,便知不妙。她复又出去寻他。   整条街上,人影已经很少了,哪儿有什么马车的踪迹?   阿秀来回张望,不确定该去何处时,行五在她耳边道:“他们被人截住,马车已经出城,沿南边去了。那赶车的,被留在车里,不知生死。至于那位顾大人,被绑去旁处。”   来不及想其他,阿秀道:“快带我去找顾大人。”她的话音落,一阵飒飒凉意起了。撩动着她的发丝,冥冥间,指引着阿秀去往一处地方。   那道凉意速度极快,阿秀心下焦急,运起周身的劲道,掠上前去,亦不输他。红裙翻飞之间,像是一片红霞,又像是一道流火。   她今日身上的这件裙衫,还是昨夜顾怀丰赠的。一想到他当时的模样,阿秀此刻担忧之余,仍忍不住抿唇浅笑,露出一抹柔意。   昨夜,布政使方大人终于回了霈州。他特地于府上设宴,款待钦差大人。往来之间,顾怀丰推辞不过,便又多饮了几杯。   回程路上,阿秀见他面色惨白,一直蹙眉,便让王二直接回驿馆,让大人早点歇息。这几日,顾怀丰总是执意先送阿秀回去,免得她孤身女子在外,出什么事。用他的话说来,那便是阿秀若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向她师兄和她那位故人交代了。   熟料,阿秀的话被怀丰听了,他仍是坚持送她先行归去。待到了地方,阿秀谢过顾大人,正欲下车,便被他唤住。她望着车厢里头的那位,有些不解。   顾怀丰左顾右盼了半晌,才微微侧身,从里头拿出个包袱来。递到她跟前,他道:“阿秀,上回我无心折损了你一件衣裳,一直过意不去,便想着要偿还给你。”   阿秀怔住!   生前死后,千百年来,除了师父的幽萦,这是头一回有男子送她东西,就连阿牛都不曾如此做过。她欣喜之余,连忙摆手,推辞道:“大人,你太客气了。无非是一件衣裳,哪儿值得大人惦记。”可她并不知道,此人不止心里惦记,就连与她说话之时,袖中还藏着那抹嫣红。   顾怀丰呆呆愣住。那张俊脸,白的就更厉害了些。他从未送过女子东西,自然,也未遇到过被女子当面拒绝的事。此时,一双手递过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尴尬的要命。末了,他可怜兮兮道:“阿秀,衣裳已经做好了,你若不收,那就没人穿了。就当是这些日子你的酬劳,可好?”   话说到此,阿秀倒不好再拒绝了。她接过来,又好生谢过,再欲下车,后头的顾怀丰,又一次唤住了她,声音轻轻柔柔,如羽毛拂过耳畔,很是好听。阿秀身形一顿,回头看他,不知还有何事。   顾怀丰并未说话,只是探身,往外挪出来一些,正巧坐到阿秀对面。他身上的酒香,馥郁芬芳,但阿秀却闻不到。可是,在那双如朗星般眸子的注视下,阿秀刹那间,似乎能感受到一丝令她心悸的微醺,还有一点温存。   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也不知是被这人盯得不好意思,还是其他。她紧紧拥着包袱,好像攥到个浮木。她轻声问道:“大人,可还有其他的事?”   怀丰久久不答。阿秀只好再问了一遍,她垂下眼梢,低低看着眼前那袭蜿蜒的白袍,与她的红裙重叠在一起,美得心惊。她的心,砰的,又跳了一下。阿秀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而他,亦在静静望着她,一双桃花眼里神采奕奕,尽是缱绻又温柔。   四目相接,寂静无边,唯有一股情愫轻轻流淌,在他的眸中,在她的眼里,在两人的心里。   檀香渐浓,顾怀丰忍不住深嗅,只觉得整个人、整颗心都愈发醉了。借着难得混沌的酒意,他终于道:“阿秀,你身上的味道真好,我……”可话未说完,他便晕了。   阿秀哑然,这人又着了檀香的道!   想到此处,阿秀心下越发着急,她连连催动内力,往前追去。到了一间青瓦飞檐的普通民宅前,那道凉意静止了,阿秀亦随之止住步子。   望着白色院墙,她脚尖点了几步,轻轻踏了上去。她要把那呆子救出来,问问他后面的话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醉得不是时候啊╮(╯_╰)╭桐江,表走啊,亲妈舍不得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章写得我自己动心了。。。罪过罪过。祝周末愉快^_^ ☆、青芒   借着婆娑树影,阿秀猫着腰,低低伏在院墙上,隐去显眼的身形,往里探去。   这是个不大的院子,从高处一览无余。院中静谧无声,没有人烟,只有两棵孤零零的矮树,还有几盏灯笼和两个硕大的铃铛挂在堂屋入口处。正门紧紧阖上,无窗,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她担忧顾怀丰的安危,心中焦急万分,此时见没什么异样,便跳了下来。   落地处是一片柔软的草地。阿秀刚跨出一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蹲下身子,借着月色,才看得清楚了些。草尖发黑,摆明是沾了剧毒。丛丛绿意之间,竟散落了一地的梅花针,星星点点,不计其数。若闯入者稍有不慎,碰上了这些,就是不死,也成半残。   阿秀喜上眉梢。她这具檀木之躯百毒不侵,今夜还真是来对了地方。她随手捡起一些梅花针,当作暗器。正欲起身,她一抬头,就见到一根极其细微的银线,于风中微颤。顺着望过去,阿秀心下大骇。   整个院中,以那两颗矮树为中心,布着一张由银丝交叉穿梭而成的天罗地网,最远处,正是连着那两口铜铃。银丝埋的极低,所以,阿秀先前在上面并未看到。她指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向眼前这丝银线探去。   果不其然,这丝线极其锋利,稍一碰到,就割开个口子。伤口登时发黑,线上有毒!阿秀心下一凛。她收回指尖,愤愤思忖:“难怪这院子无人看守。原来,人一旦进来了,就难再出去。这屋子主人的心肠真够歹毒的!”如此想来,阿秀心下慌张更甚,也不知顾怀丰到底如何了,会不会就这么被人给害死了!   她不敢耽搁,身形极快,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横七竖八的银丝。到了堂屋前,阿秀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大门。砰地一声,厚实的木门尽碎。她闯进去的同时,里面杀出数十个手执阔刀的灰布麻衣之人。他们的装束和用的兵器,与先前在山路上偷袭的那几人,一模一样,应该是一伙。   阿秀一手执伞相挡,脚下步步生风,飞速往里掠去,一手捏了个诀法,口中振振有词,催动魅惑檀香。须臾间,香意渐浓,不断从施法者的体内往外释放,迅速充盈整间屋子,盘旋不散。   那帮人倒也厉害,知道来者施了魅香,他们同时掩住口鼻,齐齐向她攻来,手中的招数越发狠毒刁钻。阿秀一时不能分心,只专心接招,时不时的,还扔个梅花针。   两方皆不言语,只有兵器不停相劈,铮铮鸣响。于此尖锐嘈杂的声音之中,传来一声极低的“阿秀”,低不可闻,那些人都没有在意,偏偏落入阿秀耳中。她知道那是顾怀丰的声音,亦不舍得他吸入太长时间的檀香,于是只想速战速决。她连连运起内劲,出招愈发凌厉凶悍。   往来之间,幽萦青意大盛。阿秀体内的煞气,随之盘活过来。流动之间,渐渐萦绕周身,发出夺目的光。她发髻四散,面色极白,唯独双眸赤红,在莹莹青芒的笼罩之下,成了一个真正的厉鬼,没有了心智,只有无穷杀意。   不断有人被她放倒,不断有人杀了过来。那帮人将阿秀团团围住,数十把明晃晃的阔刀,一并向她砍来。   于此紧要关头,阿秀体内的煞气亦到了极致。此时,她勾魂一笑,魅惑之态尽现。迎面的那几个一时愣住,下手就慢了些。阿秀抓住时机,大喝一声,周身的那团青芒,如同得了自由,翻滚着,奔涌着,胡乱散开,窜向众人,毫不留情。   那数十个汉子同时声嘶力竭,哭爹喊娘,惨叫连连,听着格外渗人,无端端起鸡皮疙瘩。一时间,这里变成个阿鼻地狱。可再过片刻,却连一丁点声音都没了,静得让人害怕。放眼望去,数十具尸体倒在地上,死状狰狞,触目惊心。   这,便是压抑了三百年的戾气杀人的场面,惨不忍睹。   阿秀一动不动立在中间,与对面被绑着的顾怀丰遥遥相望。此刻,双眸泛红,周身青萦,端地是骇人与诡异。她被凶煞戾气所控,迷了心智,没了知觉,只剩浑噩与黑暗。   顾怀丰是这个屋子中唯一的一个活人。亲眼看到此等惨烈之状,他原本被檀香所惑的神思,立刻清醒过来,心头震惊无比。但再看阿秀此时的模样,却愈发心疼。他只当阿秀是为了救他,才会变成那些武侠书里所说的走火入魔。于是,他唤了一声,“阿秀”。   这一声,轻轻柔柔,犹如微风拂面。阿秀情不自禁往前挪了几步,好像那儿才是她的去处,那儿才有她渴望的温暖。   她每走一步,似乎格外艰难。怀丰心底五味杂陈,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竟要一个女人为他涉险至此!他心酸难耐,忍不住又唤了一声。阿秀循着声过去,一路默然。到了那人跟前,她挑开捆缚的绳索,复又没了动作。   两人对面而立,阿秀仍是呆呆的,顾怀丰只得又唤了一声,可阿秀反应全无。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拂过阿秀的脸庞,轻轻地,拍了拍,口中呢喃唤道“阿秀”。她的面颊冰凉,没有一丝温度,顾怀丰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又不舍得放开。这个女子为了救他,变成这番模样,他到底有何德何能?   指腹轻轻摩挲,滑过阿秀的眉眼,顾怀丰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她的模样。   随着他的动作,胸膛处扑通,扑通。失了神的阿秀陡然一惊。涣散的神思微微聚拢,那道青芒居然就消下去了些。   怀丰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连忙又唤了一声。   阿秀怔怔望着他,好似在一片没有前路的混沌虚无中,一簇耀眼光芒打了下来,引得她上前,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手上劲道一松,咚地一声响,幽萦落地,阿秀双手拥住眼前这人。她靠在他的胸膛处,听着他身体内传来的滚烫跳动,喃喃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格外的委屈,却让人生怜,让人心疼。   阿秀的身子极寒,顾怀丰战栗不已,却又一时怔住,以至于他的手还僵在那处,不知该作何反应。可只愣了片刻,他便环住了她,手臂慢慢收拢,将她扣在了怀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带着见到阿秀的喜悦,带着太多太多不一样的情愫……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笑颜。   还来不及温存其他,倏地,阿秀身子一软,直直晕了过去。她今日耗尽心力与修为,早就到了极限,只不过一直勉强支撑着。而此时,寻到这一处温暖之地,她便彻底放松下来。   怀丰双手拥住阿秀瘫软下来的身子。那道青芒已经完完全全的消失不见,只剩一袭红裙包裹下的纤弱的女子。   他不敢耽搁,双手抱起阿秀,又捡起一旁的幽萦,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薄暮   阿秀难得做了一个梦。梦里都是生前的那些事,支离破碎,乱七八糟。有些面目早就模糊的人出现,比如爹,比如娘,唯独没有她心心念念想要找的那个人。   在梦中,阿秀来来回回穿梭,或是牙牙学语时,或是二八好年华,末了,就到了那一日。下着大雨,她穿一身大红的嫁衣,被送上了花轿。有人追出来,大声呼喊她的名字……那一声声落在耳中,阿秀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心底痛楚难耐,只能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须臾之间,有个柔软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额间,指尖微凉,掌心温热。   阿秀低低哼了一声,很是熨帖。她这具檀木之躯,不能尝五味,唯一能感受、有知觉的,那便是冷热。因为是个鬼,都会怕热,所以她怕火,也不喜光。可说来奇怪,现在的这种温热,却让她惬意,又生出一丝眷恋。   阖着眼,阿秀又听到有人在旁轻声细语,仍是她的名字。一句句的呢喃,像是暗夜中的明灯,引着她孤勇向前。她心底的那些无望痛楚,被抚平下去,而身子,亦渐渐不再战栗。   模模糊糊之间,她想到了心安二字。这是千百年间,阿秀不曾体会过的东西。   等她清醒过来,是日薄西山的掌灯时分。   阿秀浑身没什么劲道,只觉得发虚。她半撑起身子,倚在枕畔,四下端详。就看到了斜靠在一旁的幽萦,油伞上没有任何异样,青芒尽收,一切如常。   阿秀心中俱是不解。印象中,顾怀丰遭人劫了,她前去相救。可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镂花木床,轻薄软被?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怎么一丁点儿都不记得?哎呀,那个呆子不会被人给害了吧?   阿秀大惊!这几百年来,她好不容易才有了阿牛的眉目,怎么能无疾而终?不敢再多想,她连忙翻身下床。正巧,有个小丫头推门而入。定睛一看,居然是霈州驿馆里打杂的迎儿,阿秀一愣,忘了动作。   见阿秀醒了,迎儿大声惊呼:“姑娘,你可醒啦?饿不饿?”   阿秀摇头,还来不及细细询问,迎儿又咋咋呼呼道:“姑娘,你整整昏迷了四日,可把大人给急坏了。大人出门办事,差不多该回来了。”   迎儿一口一个大人,唤得亲热无比,阿秀却是稀里糊涂。好容易绕过弯,她才弄明白,这大人应该是顾怀丰。知晓他平安无事,阿秀长舒一口气,可倏地,她又颦眉。自己昏迷了四日?阿秀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象。   “迎儿姑娘,这几日发生了何事?我怎么……会在驿馆里?”   迎儿不可思议:“姑娘,你不记得了?”阿秀茫然摇头。迎儿只好仔仔细细地,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原来,是顾怀丰带着阿秀回的驿馆。他找到了那位方大人及其党羽的罪证,便连夜联合与方大人敌对的官僚,趁其不备,一下子扳倒了他们。这几日,顾怀丰领着人,正紧锣密鼓地稽查核实。说是从方府足足查出数十万的雪花银子,此事已在霈州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官场上的事情,迎儿不太懂,但说到那一夜顾大人抱阿秀回来时的情景,她还是一惊一乍,学的有模有样。那些个词,什么焦急万分,什么抱在怀里……从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嘴里蹦出来,显得格外亲昵。最后,迎儿笑嘻嘻道:“阿秀姑娘,依我瞧着,大人对你可是真心好。”   阿秀微微有些羞赧。她偏过头去,目光正好落在一旁的幽萦上。伞柄处的青意,缓缓流淌,昭示着主人此刻不太平静的内心。她再也坐不住,便说要出去瞧瞧。   阿秀漫无目的,沿着长街往外,再拐过几条巷子,她停住了步子。眼前是一栋青瓦飞檐的民宅,有几个衙役把守。大门掩着,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可阿秀不用看,就已经察觉到了冲天的血腥,还有阴森寒冷的怨气,萦绕四周,很是凶煞。   这里必然是有一场杀戮,那些人死的必然极其痛苦。只有这样,他们的怨气才会弥久不散,才会如此愤懑。阿秀暗忖,忍不住叹气。   她再欲提步时,那几道盘旋的怨气冤魂,仿佛说好了一般,刹那间,齐齐向她袭来。风声呼啸,似乎是“还我命来”,凄厉又尖锐。阿秀那张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庞,陡然间,愈发苍白。   她今日出门,不过是随处溜达,所以未带幽萦,匆忙之间,只能勉强运气抵御。可如此一来,阿秀更是一惊。不知为何,她体内的内力极弱,而原本一直蠢蠢欲动的煞气,亦所剩不多,宛若潺潺的溪流,突然被截断了一般。   到此时,阿秀才赫然惊觉,自己似乎曾经做过些什么,譬如,她的戾气又无意识地杀了人……有了这个念头,阿秀心下大骇!她怔怔立在街头,面色仓惶不堪,手足亦是无措,一时间,连眼前的困境都忘了抵挡。   那些怨气就要扑了上来,一直隐在旁边的行五正欲出手,突然之间,有人唤了一声“阿秀”。朗朗之音,掷地有声,又裹着几分欣喜。远远地,一袭青袍之人阔步而来。衣袂翻飞之间,那些怨气,倏地消散开来,在不远处重新凝聚。行五一愣,他想到掌事的吩咐,便又隐去鬼影,只悄悄跟在阿秀旁边。   顾怀丰满脸喜色。到了阿秀跟前,见她好端端在跟前,他心底一热,那份熟稔自然而然流露,宽袖下的一只素手,情不自禁地,便往前伸去。眼见着就要碰到她的纤纤玉指时,怀丰尴尬愣住。他暗骂:自己怎么真成了个登徒浪子?怎可于光天化日下如此?   他的那只手拢在唇边,干咳一声,复又负在身后。“阿秀,你好了?”怀丰问道。一双眸子目光奕奕,掩饰不住的神采飞扬,又是发自肺腑的喜悦。   阿秀呆呆的,滞了半晌,她才抬眸望他,口中问道:“顾大人,我可是……杀了人?”   阿秀醒来,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样!顾怀丰始料未及。他思忖过许多情形,就算是阿秀要他明日娶她过门,他都不在话下。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女子名节事大,这些都是应当应分的。可怀丰从未曾想到,会像现在这般——阿秀好似什么都忘了!   真正的现实,如当头一棒!满腔的欢喜,几日的期盼,一瞬间,付诸东流。   怀丰不露声色,点了点头。阿秀那张苍白的脸色,愈发惨了。   他看在眼里,连忙宽慰道:“阿秀,此事你莫放在心上。你是为救我,才如此冒险。你且放心,我早已向官府禀明原委,你不用牵连其中。何况,那些人杀人越货,恶贯满盈,你还是为民除害,做了桩好事呢。”后面这句,完全是怀丰胡诌的,以期她心里好受一些。   听着顾怀丰的话,阿秀果然吁了口气。她一直紧攥着的双手,缓缓松开:“是恶人就好。”   怀丰见她如此,才敢稍微试探着问上一句:“阿秀,那一夜之事,你都忘了?”   阿秀一愣。只当他指的是抱她回驿馆一事,略微斟酌一番,她欠身道:“阿秀昏迷之际,多谢大人不弃男女之嫌,将我……带回了驿馆。”阿秀十分清楚,顾怀丰最忌讳男女之事,又是个谨守男女之防的呆子,她若是此刻提了,只会徒增他的尴尬。   这下子轮到顾怀丰怔住。情急之下,他又问了一遍:“那一夜之事,你真都不记得了?”   阿秀挠头,笑道:“真没什么印象了,大人告罪。”说罢,她又赶紧补充道:“顾大人,我身上没什么银子。待回了安州,见到我师兄,让他做个东道请大人一叙,以此谢过顾大人的照拂之恩。”   顾怀丰呆了呆,叹道:“天黑了,咱们回吧。”说着,他自顾往前走了几步。见阿秀没跟上来,他身形一顿,又痴痴回头看了一眼。   阿秀还静静望着那栋民宅,片刻之后,她的目光落回顾怀丰身上。怀丰一喜,忙问:“怎么了,可是想到什么?”   阿秀上前,疑道:“顾大人,模糊印象里,这院子似乎满是暗器、毒物,还有那锋利无比的银丝网。你……带着我,是如何逃脱的?”顾怀丰是一介书生,能够安然无恙地出来,她倒真是好奇。   顾怀丰浅浅一笑,满是风淡云轻,可又如春风拂面,能让人心安。“我找到一条暗道,顺着摸了出来。碰巧里面藏匿着他们的赃款,正好一石二鸟。”   秋风吹过,掀开他的衣摆。皂靴之间,低低地,隐约露出缠好的绷带,上面渗着斑驳的血迹。那是他心急如焚之间,被那些银丝割开的伤口,沾着毒,幸好不致命。   所以,他特意换了一袭青衫。 作者有话要说:  断了一天,这章有点找不到感觉。多多包涵^_^ ☆、檀木   顾怀丰认为不致命的毒,却还是险些要了他的命。   王二被贼人掳去之后,一直寻不到踪迹。顾怀丰虽着令衙役尽力搜捕,但他亦知道,家仆多半是凶多吉少。这几日,他身边,连个候着的人都没有。   这日深夜,他腿上被银丝所伤之处,突然痛起来。原本想熬到第二日再去请大夫的,可疼痛实在难耐,他只得勉强起身。双腿下地,不过走了一步,就是一股锥心之痛。他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踉跄之间,也不知绊到什么,怀丰一下子摔倒在旁。咣当一声,震得他身子发麻,双腿巨痛。若不是自持大家公子的风范,他恨不得发泄咒骂几句才好。   前几日为了方便照顾阿秀,顾怀丰特意住在阿秀旁边的厢房内。此时,阿秀正在闭目打坐,耳朵却极灵。甫一听到隔壁的动静,她就睁开了眼,不待迟疑,握起一旁的幽萦,往那边探去。   半夜三更,月朗星稀,这座不大的后院中没有任何动静,别说是人影了,就连个寻常出没的鬼影都没有。   到顾怀丰房前,阿秀心中担忧,仍然是飞起一脚,利落地踹开房门。   砰地一声,月色照进来,正好落在一个仅着中衣的男子身上。他撑着个桌腿沿,勉强要站起身。见阿秀突然之间撞进来,顾怀丰不禁一愣,又很是尴尬。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竟被她瞧了去。   阿秀哪儿知道此人的心思。她连忙上前,扶他坐下,语带关切道:“大人,你怎么了?”话中还有着微微的颤音。先前他们一道从外面回来,还好好的,不过几个时辰,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顾怀丰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腿。阿秀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半蹲下身子。目光所及,那片雪白的中衣上头,正一点点晕染出暗红的血迹,像是开出了荼靡娇艳的花。阿秀心中一凛,知他伤的不轻。   顾怀丰被她这样瞧着,有些不自在,两腿往回缩了缩。   阿秀却扣住他受伤的腿,不由分说,一下子撩起中衣的裤脚。只见里面紧紧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此时,早就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随着阿秀的动作,就听嘶的一声,顾怀丰狠狠倒吸了一口气。痛是痛,羞亦羞。他双颊面色泛红,与那双桃花眼相映成辉。   “……阿秀”   他伸手相扶,可话还未说完,阿秀就仰面,静静望着他。两道黛眉紧蹙,愁绪如远山,眸子盈盈,在月色下,楚楚动人,又让人垂怜。顾怀丰的心,没来由的一软,他的双手垂在身侧,就忘了要去阻拦。   阿秀心疼道:“那一夜里,你受过伤,中了毒?”不待对面那人回答,她扶他回了床榻,又道:“大人,我瞧你今夜是突然毒发,最糟糕的情形,莫过于毒发攻心。如今,来不及请大夫,我这儿有一味解毒的法子,你且忍耐一下,可好?”   顾怀丰点头,微笑道:“嗯,好,都随你。”   阿秀心中难受,面上仍挤出一个宽慰的笑意,只怕比哭还难看。她重新蹲下身子,目光落回那些染血的绷带上。指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将其解开,生怕弄疼了顾怀丰。   她的神色专注。怀丰从上面偷偷望下去,能看到一头乌发,从她肩头随意披散,格外柔美,还有微翘的睫毛,灵巧的鼻尖……这一切,都让他欢喜不已。一时间,那种被撕裂的痛,也就减轻许多。   露出最深处的伤口,里面果然已经泛黑,阿秀心里止不住地骇意,面上却如常。她复又仰面,哄道:“大人,你闭上眼睛可好?”   她的声音柔柔,顾怀丰心底熨帖,听话地阖上了双眼。   趁此机会,阿秀的手掌飞速靠近他的眉心,捏起一个诀法,口中振振有词,是最寻常的昏睡咒。顾怀丰察觉到了不对劲,一种似曾相识袭上心头,他刚要睁开眸子,脑袋便止不住地昏沉,身子一歪,昏睡了过去。   阿秀能用的解毒法子,无非是仰仗自己这具百毒不侵的檀木……其实,她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将顾怀丰当成了要找之人。为了心念之人,为了赎清罪过,就算是要她魂飞魄散,阿秀都在所不惜,何况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一点解药?   顾怀丰醒时,迎儿与大夫已在身旁。他偏头,环顾一圈,未见到阿秀的身影,眉间不由一蹙。“迎儿,阿秀呢?”他着急问道。   迎儿正在等那位大夫开方子。闻言,她低低笑了,应道:“阿秀姑娘先前一直守在这儿,她面色看着不大好,我便劝姑娘去歇会儿。”   经她一提,昨夜的情形浮上心头,顾怀丰疑道:“大夫,我这伤……如何了?”他只记得阿秀说有个解毒的法子,可后头的事情如何,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大夫捻须而笑:“顾大人,你体内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老朽只不过是替大人再开几副清热解暑的药方罢了。”   顾怀丰道了个谢,心底却是狐疑万分,他想要去瞧瞧阿秀,但又不忍打扰她休息。   阿秀这一歇,就歇到了午后。她到顾怀丰房里时,那人刚喝了热药,睡下了。身上盖着软被,额上密密发着虚汗。   她轻轻坐在床榻边,用绢子替他擦了擦汗。除此之外,阿秀只是静静看着这人。清隽的眉眼,束起的发髻,还有瘦削的面颊,无一处不让她看得入神。阿秀总觉得,也许这么看着看着,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那个人的模样。   阿秀目光痴痴,正落在顾怀丰脸庞上时,那人亦恰好睁开了眼。见她在望着自己,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簇光,很是璀璨夺目。顾怀丰想要撑坐起来,阿秀伸手摁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劝道:“大人,你身子不好,还是好生歇着吧。”   肩头传来一阵冰凉之意,可怀丰却不觉得冷,反而是热意满满。他顿了顿,道:“阿秀,昨夜多谢了!”嗓音沙哑,低沉悦耳。   阿秀面色发白,笑着应道:“大人,你没事就好。”   她的笑靥清亮,虽然苍白,却掩饰不住的明媚。顾怀丰心念一动,又央道:“阿秀,唤我晚山,可好?总是大人大人的,好生见外。”他语气低低地,好似哀求。   阿秀一时愣住。这已是第二回了,她张了张口,终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晚山”。   怀丰欣喜。他看着那交叠在一起的纤纤素手,十指青葱,煞是好看,便很想握上一握。可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到底是不敢逾距。   一人躺着,一人坐着,就这么打发了一下午。   顾怀丰这一病,那位贪污银子的方大人,就交给其他人查办。等不过两日,他初初可以下床勉强走动之时,那桩案子也就差不多稽查清楚。他这个钦差,写了一纸奏章,呈回了京。   洛水灾情不等人,顾不得病体,他带着阿秀和银子,还有筹措到的粮草急急忙忙回了安州。王二彻底失去消息,他们这回,只得重新雇车上路。去时一辆,回时浩浩荡荡十余辆车。   顾怀丰的身子尚未痊愈,他不能久坐,只能躺着休养。途中颠簸,阿秀一路细心照顾,又替他垫了许多软枕,才使得伤口不再迸裂。怀丰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感激。他从未受过女子如此贴身的细心照料,此刻,他只觉得旁人都比不上阿秀。   幸得不过三日的路程,便到了安州。怀丰早就派人快马报信,此时,入城处,一众官僚等着。   吁的一声,马车哒哒停下来。阿秀搀着那人端坐起来,虽习以为常,但怀丰仍是窘迫万分。他拱手道:“阿秀,有劳了。”   “大人,莫再客气。”除那一次之后,阿秀仍是唤他大人,只说这样顺口。怀丰也就不再勉强。   阿秀笑着掀开车窗帘子,透过不大的缝隙,就见外头立着几个头戴乌纱、穿着官袍之人。为首那人高大魁梧,生的是相貌堂堂,一身浩然正气,正是安州知府范晋阳。顾怀丰已经下车,与那帮人互相作揖见礼。看着他们,阿秀簌簌眨了眨眼,竟落下一滴晶莹泪。   这又是一桩稀罕事,阿秀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子正   顾怀丰与一众官僚见了礼。因为腿疾之故,他不便久站,众人就请钦差先行乘车入城,又约在知府衙门内商议后续事宜。怀丰也不客气,道过谢,请了范晋阳同行。其余诸位官僚,或乘轿,或骑马,四下散去。   顾怀丰请范晋阳一道,自然是心焦灾民与瘟疫一事,想早些知道近况。待听闻疫情得以控制,一时间,他心安不少。   两人并肩而行。到了车前,车把式早就放好了踏脚的墩子,恭候二位上车。顾怀丰却突然怔住。这车里还有阿秀在,陌生男女多有不便,她又是个未婚的姑娘家,怎可抛头露面,连累她名节受损?   思及此处,顾怀丰连忙止住身形,抱歉道:“子正兄,是后面一辆,请。”   范晋阳心知此车内定有什么不便之处。他虽狐疑,面上却仍是笑,拱手道:“晚山兄,请。”   二人说话之间,青布车帘被轻轻挑起,钻出个模样俏丽的红裙少女,留着齐眉穗儿,绾着姑娘家的发髻。檀香渐浓,范晋阳一愣之下,不敢多看,连忙撇开了眼。   顾怀丰顿生尴尬,那张俊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他暗忖,如此一来,刚刚的遮遮掩掩,倒显得他与阿秀有什么私情,见不得人似的。   他正欲对一旁的范晋阳解释,阿秀手握油伞,肩背包袱,爽利地跳下车来。顾怀丰呆呆一愣,很是不可思议道:“你要走?”他不是没想过,可依旧觉得来的突然。   阿秀苍白的面色,此刻,更加的白,远山微颦,眸中泛红。她方才只不过是落了一滴泪,对俗世凡人而言,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对阿秀这样一个厉鬼而言,那泪,便是千年累积下的思念。   阿秀愈发笃定,她要找的人,就在顾怀丰!她心底欢喜不已,可须臾之后,却又突然浑身乏力,失了力道,连勉强运气都不行。   说来说去,只因这突如其来的凝聚千年的泪,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心神。再加上前几日,剜了一味解药下来。又为了照顾顾怀丰,阿秀一直未得好好调息。所以,此时此刻,她的身子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眼看着要支撑不在,她必须尽快找到明英。   阿秀的目光柔柔,落在顾怀丰身上。见那人满脸惊诧,手足无措,她的内心更是欢喜。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她浅浅一笑,欠身道:“顾大人,如今到了安州,我还得先去寻我的师兄和一一姑娘。”顿了顿,她又道:“大人,等你正事了了,我与师兄便来寻你,还需谢过大人的这一路照拂之恩。”   顾怀丰微赧,连忙摆手:“不不不,阿秀,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谢你还来不及,哪儿有反过来的道理?”   他有心留她,却不知说什么好。见阿秀目光坚定,他一时语塞,也就不再勉强,只盼着正事了了,再与她好生相聚。   他作了个揖,央道:“阿秀,那等你落了脚,来顾府知会一声可好?我届时必定登门拜谢。我们顾宅,在安州北街上。若是不清楚,找人打听,也是使得的。”怀丰恨不得画个图留给阿秀,或者手把手领到家门口,生怕她不再来寻他似的。   阿秀笑眯眯地点头,一一应好。   她正欲离开,一直缄默的范晋阳忽然开口,问道:“姑娘,听你话里之意,可是要找谢一一谢医士?”   阿秀一怔,连忙道是。那范晋阳又道:“如今,谢姑娘和明英少侠正在我知府府邸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明英和谢一一到了安州,不眠不休,一连救下不少人,更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治好一个重病的瘟疫之人。这一举动着实了不得,范晋阳亦被惊动。他放下身段,前去拜会,特将他俩留在了知府府邸的后宅之中,又以上宾之礼相待,只为请谢一一安心救人。   阿秀大喜,她回身又上了车,跟着那二位,一道去了安州知府的府邸。   知府府邸共分为三大处,一处是知府办公衙门,一处是知府日常家宅,另外则是仆役们的住处。到了地方,阿秀与顾怀丰又道了别,又与范晋阳道了谢,这才在下人的领引下,去了后面的私宅。   顾怀丰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如弱柳扶风般羸弱,一时间,心底微妙异常。就好像,阿秀离自己,越来越远了……那人还未走远,他就体会到一味留恋与相思。一双桃花眼里,星星点点,皆是不舍!   知府后面的家宅,不算小,现如今,已被改成收容病人的地方,井井有条,稳中有序。阿秀一路走来,亲眼见到这些,她打心底觉得那位范大人是个好人。瘟疫一事,大家都避之不及,唯恐引火上身,他反倒不惧不畏,称得上是个大丈夫。   再往里走,阿秀就见到了那二位。谢一一蹲着身子,在替人静心把脉,而明英却在一旁窜来窜去,或给这人送药,或给那人倒水,像只闲不下来的猴子。这么一看,很有些妇唱夫随的架势。阿秀抿唇偷笑,为她这位小师兄高兴。   明英眼也尖,不过空闲的功夫,一下子就瞥到远远过来的阿秀。他疾呼了一声“师妹”,三两下蹦过来。到了近旁边,明英低声问:“如何,那个迂腐的呆子,可是你要找的?”   阿秀只笑不答,眉眼灵动,俱是小女儿的娇俏和明媚。明英见了,抄手哼哼道:“还不快快谢过我?”   “八~九不离十的事,有何好谢的?”阿秀唬了他一眼。正欲告知这些天发生的事还有身子此刻的不适时,她眼前突然发黑,一下子又失去所有的力气,旋即瘫倒下来。一直握在手里的幽萦,伞柄上亦同时一暗,像是蒙上了一层抹不开的灰。   明英连忙托住阿秀,一手果断摁在她的脖颈处。这是当时云阳子特意留的玄机,阿秀是鬼,没有脉搏,只有靠此才能探寻她体内的状况如何。   仔细分辨之下,明英面色越来越难看。阿秀动用了煞气,而且体内的修为,变得极弱!他不敢相信,又不能耽搁,仓促之下,连忙将阿秀抱进后面房内。   谢一一不明所以,亦跟进来,想要帮忙。明英心焦,只道:“我师妹受的伤,你帮不上……”一一愣住,只好转身出去,又贴心的替他们关上了门。她想:“到底是什么伤,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我铁定帮不上忙?真是奇怪!”   阿秀晕倒一事,自有仆役去衙门跟范晋阳通报。   待一众官僚商议完要事,那名仆人才敢进来。诸人纷纷告辞,顾怀丰亦不例外。正准备打道回府,就听那仆人说什么“姑娘晕倒”之类的话,他的脚步就迈不动了。   “可是那位红衣姑娘?”顾怀丰回身问道。仆人一愣,点了点头。他面色登时惨白,作揖说了一声“叨扰”,就欲前去探望。   熟料,范晋阳拦道:“晚山兄,后院皆是一些重病之人。你若去了,只怕会……”有生命之险。   顾怀丰哪儿听不出话里的意思,他心下焦急,顾不了其他,只道:“子正兄,你有所不知道,这位姑娘于我……是有救命之恩的!”   如此一来,范晋阳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亲自领着顾怀丰往后头去,却被谢一一拦住了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   ☆、治病   房内,明英将阿秀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上。   他正欲渡些内力给她,搁在一旁的幽萦,无端端闪起青芒,流动之间,青意大盛。只见幽萦升腾到半空中,慢慢被撑开。朗朗乾坤之下,鬼气突然作祟,着实有些渗人。明英看在眼里,一时忘了动作。   伞下气息翻涌,陡然间,像是有一滴墨入了水,墨色四散缭绕,越来越浓,越聚越多。倏地,一个瘦高身影显了形。黑衣飒飒,剑眉冷面,寒意逼人,正是与阿秀戾气相连的桐江。   “不可。”他拦道,声音还是像豁了个口子,嘶哑得厉害。   明英斜乜他:“你是谁?”   “我来救她,无需向你交代。”桐江上前,一手执伞,一手扶起阿秀,掌面向下,紧紧贴着她的头顶之处。发丝柔软,他微微定神,掌心之下迅速凝聚出一抹玄色。桐江再微一运劲,那团玄色,就要渡入阿秀体内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害我师妹?”明英见他如此旁若无人,低喝一声,一掌就劈了过来,蓄满劲道,虎虎生风。   这要紧关头,桐江也不躲,硬生生吃下这一记。他剑眉微蹙,冷言嗤道:“小鬼,看来……你记性不甚好。”说罢,他也不再搭理旁边那人,只专心催动煞气。   闻言,明英一惊,敢喊他小鬼的,这世间还真没几人。来者是个高手,看模样又与阿秀熟稔,他拧着眉,想来想去,忽然惊诧道:“你是阿秀当年的那个跟班?”   他这句话的声量极高,院子里的顾怀丰听到动静,他心下着急,越过谢一一,过来敲门道:“明英少侠,我是否可以进来瞧一瞧了?”   桐江冷冷瞥了眼明英,目光重新落在阿秀身上。看她萎靡不振,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他心里愤愤:“自寻苦吃,无药可救!”   明英被桐江瞪得浑身发颤,他连忙高声回道:“不可不可,紧要关头,不能打扰。”   门外的顾怀丰被这话一堵,心里虽担忧,却亦只好眼巴巴等着,哪儿还记得自己腿疾不能久站一事?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被一旁的范晋阳瞧见了,顿时好奇不已。   要知道,这位泰和九年间的探花郎,在大周官场,称得个数一数二的另类,尤其他不近女色的名号,可谓是人尽皆知。再者,顾怀丰在霈州群芳阁宴的诸多表现,范晋阳亦多有耳闻,如今,见他如斯关怀一个女子,心底自然好奇。   那个女子有何出奇之处?范晋阳认真回忆。   可除了一袭烈焰红裙,还有似有似无的幽香外,那人的面目在他脑海中,十分模糊。他不由一愣。再望向眼前那两道紧阖的木门时,范晋阳也不再劝顾怀丰去一旁歇息,反而陪着一道等起来。   此时,门外杵着两个门神,门内的明英帮不上忙,亦只能立在一边看。就见桐江掌间的黑煞,由阿秀的天灵盖缓缓进入她的体内,像是一道涓涓细流。   萦绕他二人的墨色,初时极浅,随着桐江的煞气一点点向外逼出,那些黑烟渐渐汇聚,如滚滚乌云,将他俩团团围住。阵阵阴风袭来,吹得二人乌发翻飞。   冷,极冷,一时间,房内就变成了三九寒冬。   一团混沌暗色之中,阿秀睁开了眼。面前黑色缭绕,她的目光越过这些沉沉雾霭,看到一个劲瘦的黑衣身影,离她很近,却又很远。   阿秀笑道:“桐江,是你来了。”声音低低,好似呢喃。   桐江未答,仍是专注于掌心之事。   阿秀又笑:“我还以为,这回又得去地府走一遭呢。”   桐江讥道:“你三魂七魄是我要的,就算最后神形俱毁,那也只能是我出手来取。”   “知道知道。”阿秀轻轻点头。她抬手,推了推摁在头顶的那只大掌:“你渡给我那么多,已经够了。其余的自己留着,毕竟你比我危险。”鬼界亦是个江湖,也有血雨腥风,争斗时常发生。这些阿秀都亲身经历过,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桐江漠然挪开手,负在身后,哼道:“用不着你多问。”   阿秀虽有了元气,但仍是昏沉沉的,提不上什么力气。此时,她懒得再和他斗嘴,便好心问道:“桐江,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桐江不答,他阖上幽萦,倏地化作一团烟雾。虚虚渺渺间,那道黑烟越来越淡,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又是不告而别!   阿秀气结,桐江的性子真是越发捉摸不透了,实在该打……她正这般思量之时,就听他以内力传音道:“以后小打小闹,你自己玩儿。若是要杀人,留给行五。”   阿秀一愣,旋即嘴角上翘,笑意满怀。她不得不承认,与桐江相识几百年光景,直到现在,才真正领教到他的变扭。   阿秀还在发呆,那边厢,明英抱臂瑟瑟发抖。他已被冻得极惨,见桐江走了,便直接开门出去。   顾怀丰作了个揖,口中称道“有劳少侠”,脚下提步,蹭蹭蹭跨入门内。   明英刚要客气几句,忽然愣住。阿秀是我师妹,何须你这个外人道“有劳”?   顾怀丰快步走到里间,一道珠帘重重叠叠落下,隔出里外两方天地来。珠帘摇摆之间,隐隐约约地,就见阿秀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此情此景,暧昧旖旎,令他不敢轻举妄动。怀丰急忙顿住身形,暗道自己真是昏了头,怎可如此唐突?   站在挑帘处,他不再踏入半步,只是询问道:“阿秀,你身子如何了?”   阿秀闻言,睁开眸子。她一脸疲惫,却仍笑眯眯地应道:“顾大人,我已经好多了。方才不过有些累,我师兄大惊小怪的,倒叫大人虚惊一场。”   怀丰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宽慰之意,再仔细品一品,便又多了一分孱弱。他心底酸涩,一时痴痴怔住,只恨自己无用极了。   他就这么静静立着,盯着眼前那道珠帘,也不知究竟在看什么,究竟在想什么。屋里极静,阿秀亦隔着珠帘,遥遥望着他,不忍打破沉默。   “阿秀”,过了半晌,顾怀丰终于闷闷开口:“去我家府里休养,可好?”顿了顿,他又画蛇添足道:“这知府府邸内,收留的皆是重病之人,你身子不适,还需静养。”   阿秀知他关切备至,心底柔柔的,嘴上说不出什么拒绝之言,便应了一声好。   顾府的马车早就等在知府门外,有两个伶俐的小厮候着。见自家少爷与一位不认识的姑娘并肩出来,他们皆呆了一下。一想到老夫人趁少爷难得回来,已经让媒婆们去物色人家,准备先斩后奏……两个小厮对视一眼,齐齐有些尴尬。   阿秀先行上去,按照原来那样,她仍是坐在靠外面之处。   待顾怀丰踩着墩子上车,见到她这样,心底隐隐地,愈发酸了。他道:“阿秀,你身子不适,还是去里头坐。”   阿秀摇头,顾怀丰不由分说,便将她请到了车厢里处。他的手拂过阿秀的肩膀,指尖传来冰寒之意,可这一瞬间,他的耳根子亦红了。怀丰坐好后,心仍然突突地跳,怎么都止不住,抚不平。   他也不看后面那人,只对着外头,道:“阿秀,以后莫再如此,凡事有我呢。”   阿秀闻言,心底一暖。她低下头,浅浅一笑,最是清亮娇俏。   到了顾家大宅,马车由西边的侧门入,绕过几条小巷子,终停在一处后院。   “阿秀,到了。”顾怀丰回头交代了一声,他掀起帘子,先行而下。   阿秀跟在后头,正欲下车,就听外头“娘亲”、“我儿”的,亲热地唤起来。阿秀一愣,觉得自己真是个外人,便有些后悔了。   她正这么呆呆滞住,帘子又被人挑开,露出那张熟悉的俊俏脸庞。怀丰微笑,压低声道:“阿秀,别担心,有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白氏   顾老夫人姓白,是顾府的当家主母,年轻时为撑家业,做事凌厉风行,到了现在这般时候,却越发慈眉善目了。   白氏膝下两女一儿。如今,两个闺女都已有了归宿,唯独怀丰这个顾府的长子长孙,令她操心。早几年说要替他张罗成亲,他就托词,说什么要先读圣贤书、没有男女私欲。到了今年,顾怀丰已值弱冠,白氏更是等不及想要含饴弄孙。她偷偷物色了好几个人家,就准备等他回来,商量一下,便把喜事定下来。   熟料,他竟会带个姑娘回来?   此事可大可小,白氏深感奇怪。她抬眼打量,只见这个年轻少女面容标致,脸上一直笑眯眯地,却没什么血色,在一袭红衫的映衬下,白的有些过分,好像……身子不大好。   再看一旁的顾怀丰,白氏看出了一些门道。要知道,自家这个学究,对着府中一众丫鬟,都是不假辞色,恨不得划清界限才好。现在,面对一个女子,他居然难得有了笑颜,眼神往来之间俱是腼腆之色。   白氏看在眼里,心底盘算不下数十种可能,当然,最差的情形,莫过于私奔……她心下一凛,面上却仍端着一副笑意:“丰儿,这位姑娘是?”   怀丰应道:“母亲,这是怀丰的救命恩人,阿秀姑娘。”闻言,白氏堪堪松去一口气。   一行人继续往后头去,顾怀丰沿路将安州遇袭一事大概说了。白氏听了,止不住心惊肉跳,她向旁边的阿秀再三谢过,又夸了几句诸如女中豪杰一类的话。阿秀笑着摆手,口中称道“老夫人客气”。   白氏拽着怀丰上下端详,问道:“丰儿,你伤可好了?”   “无大碍,倒是阿秀姑娘为了救我……”说话间,顾怀丰瞥了眼走在白氏另一边的阿秀。她微微垂着头,乌发柔顺,睫毛簌簌,温婉又甜美。满园的山茶花开了不少,熙熙攘攘,争奇斗艳,可在他心里,都比不过她的娇俏。   察觉到这道温润的目光,阿秀抬眸,回望过来。视线相及,皆是微微一笑。   白氏走在中间,自然感受到异样。她问道:“阿秀姑娘,是何方人士,父母安好?”   虽然是拉家常,但阿秀父母双亡,说起来,难免有些尴尬。她正欲措辞回应,一旁的顾怀丰开口道:“母亲,阿秀姑娘是我的贵客,请回府里,是让她好生休养的。你如此盘问,倒显得唐突,不如早些安排姑娘住下,免得府上招待不周?”他直接就将话挡了回去,阿秀倒有些过意不去。   白氏难得被儿子拿话噎住,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笑道:“确实是为娘失礼了。”说罢,又吩咐后头的管家,领着阿秀去厢房。   阿秀欠身谢过,这才随人往那处去。   顾府极大,假山堆叠,曲径通幽,稍不留神,就容易走丢。往来家丁络绎不绝,月门一道接着一道,院子一个连着一个,阿秀目不暇接,只觉得怎么都看不过来。她暗忖,这一世的他倒是出身极好,不用再受那些生活之苦。   顾家给阿秀安排的,是一个单独的僻静院落。院中种着一株乌樟,绿荫如盖,茂盛极了。厢房连明间,左右共三室,虽小却雅。领她过来的李管事,又挑了两个伶俐的丫鬟在跟前伺候,唤作小蛮和丁香。阿秀推辞不过,这才收了下来。   放下随行包袱和油伞,她四处转悠。眼中所见,一派大富大贵之象,哪怕这只是个客居的厢房,所用装饰家具无不精致。就连一个熏香炉,皆是镂金雕花的。而房内更是有许多东西,她连名号都叫不上来。   阿秀看了许久,终是走到院中,长叹一声。千年,无论生前,亦或死后,她吃过许多苦,唯独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境遇。现在见到这些,阿秀真心有些诚惶诚恐。她觉得自己来错了,自己好像和这里……格格不入。   原本,她只是一心想要找到那人。可现在,阿秀忽然迷茫了。找到之后,又能做什么呢?陪着他,等他死后,再带他一起走?   她在月门前探身看了看,又回了里头。阿秀问道:“两位姑娘,不知顾大人在何处,我有要事相告。”前些天,她与顾怀丰相继受伤,便将安州水患那事给忘了。现在,阿秀记起来,自然是要告知给顾怀丰,让他提早防备。   “姑娘是少爷的贵客,莫要客气了。”小蛮回礼道:“我去找找,姑娘稍候。”   小蛮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她道:“姑娘,少爷出府了,估摸着要晚上才回来。”   阿秀点点头,目光索然,只觉得百无聊赖。   这中间,白氏差人来了一趟,送了不少的补品。自从看出顾怀丰对阿秀的不一样后,她亦想探个究竟,转念一想,反正时间还长,索性慢慢来。万一,再像今日这样将自家儿子逼急了,只怕他又该跳出来护犊子。   到了夜间,顾怀丰忙完回府。听到小厮说阿秀姑娘院中的人曾经来过,他心里一喜,换了身干净长衫,清清爽爽的,就去寻她。   阿秀的小院里,挑了几盏灯笼。两盏挂在明间正门处,一盏挂在乌樟树梢,这抹烛火柔和、跃动,衬得暗处的绿叶斑驳。而树下立着的那个人影,越发纤瘦,好像被秋风一吹,就会消散。她一人站着,也不知在思量什么,隐隐有种遗世独立的美好。   此情此景,怀丰立在月门处,不忍打扰。过了许久,他才唤了一声“阿秀”。   阿秀偏过头,浅浅一笑。这笑意,落在晕暖的烛光下,是这秋夜里的一处盎然暖意。她道:“大人,你回来啦。”   这一句,是天地间最寻常的话。可归家之时,若有人这样问候一声,那便成了最平凡的幸福。   此刻,顾怀丰亦不例外。他微笑应道:“是了,回来了。”一双眼眸里,璀璨如星,尽是温柔与缱绻。   这样的对话虽普通无奇,但这一刹那,他倒希望,以后若能每日如此,那就好了。   起了这个念头,顾怀丰心头一怔。二人有了肌肤之亲,虽然阿秀说她忘了,但他不会忘,亦不敢忘。如今归家了,总该要对一个姑娘家有个交代的……   如此之下,怀丰面起绯红,微有赧色。他正欲开口袒露心迹,阿秀却道:“大人,我有一桩要事相告。”   怀丰见她陡然变得凝重,不由一顿,问道:“何事?”阿秀也不遮掩,一股脑地将安州府近日会有水患一事说了。   顾怀丰闻言,一时愣住。看阿秀笃定无比,他不禁喃喃疑道:“安州府境内的洛水今年共溃四处,早已安排徭役多加修补,如今入了秋,雨水过了,应该还好,阿秀,你为何如此……”   说话之间,外头有个小厮急匆匆跑来,口中喊道:“少爷,范大人来了,说有急事。”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浑厚声音道:“晚山兄,大事不妙,洛水又决溢了一处!”   顾怀丰面色怔忪,心底却是震惊又骇然。他望着阿秀,眼底里尽是不可思议。   “你是谁?”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顾大人的表白,又一次被掐灭了。。。大人,我真是对不住你! ☆、和尚   这一回洛水的决溢之处,是在安州府下辖的一个郡县内。当日夜里,顾怀丰便和范晋阳一并去了那水患之地,一连半个多月,未回安州。   水退之后,尸横遍野。顾怀丰从未亲眼见过如此多的死人,以至于他好容易有一时半刻的休憩,梦中都是不堪入目的惨状。   那些尸首,因为在洪流中浸泡太久,大多已是面目全非。一时间,恶臭不散,蚊蝇丛生。   至于要如何处置这些尸首,顾怀丰无视其余众人反对,直接下令就地焚烧,免得再发瘟疫之祸,再牵连幸存下来的百姓遭殃。   此言一出,诸人惊诧,愤然离席者不少。《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何况,大周朝原先的应对之法,皆是直接挖坑,就地掩埋,从未开如此暴戾的先例。   范晋阳看在眼里,忍不住劝道:“人皆要入土为安,晚山兄,此法虽一劳永逸,但实在是……狠毒了些,还是留个全尸的好。”   顾怀丰坚持己见,应对道:“子正兄,顾某亦读过圣贤书。但今次之事实属无奈,倘若因小失大,岂不一切皆前功尽弃?”   他虽是个文弱书生,有着最迂腐的男女之防,但在朝堂官场之上,总有属于自己的执念。他的老师,内阁元老贺大人,曾如此评价“怀丰是一把锐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则露锋芒”。   范晋阳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他默默思索一番之后,却只是沉默不语。顾怀丰虽是钦差,但此举着实离经叛道,有违孝经。当今皇帝又是个最重孝义之人,只怕这回参他的折子不会少。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据闻那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直到下了一场秋雨,才渐渐熄灭。当地便有了个说法:这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悲骇痛哭流下的泪水,只怕那个黑心之人会遭天谴。   回安州的途中,顾怀丰亦听闻了这个传言。他只是一笑了之,云淡风轻。   这些无稽之谈,他可谓是毫不在乎。可眼见着距离安州越近,他心底越慌。这心慌的源头之处,正是阿秀。   那日夜里,初初听闻洛水溃堤,怀丰心底震惊极了。不受控地问出那句“你是谁”,又后悔不已,他正欲解释,却见阿秀仍是笑眯眯地,不气不恼。她未答他的问话,只是适时劝道:“大人,正事要紧,等你回来了,我再和你详说。”   她还是那样的善解人意,顾怀丰生生觉得,自己真是越发不堪了。   这些日子,他时常暗忖,江湖术士能人辈出,他只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眼界极浅,怎可随随便便质疑阿秀?岂不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   怀丰打定主意,若阿秀真要开口和自己解释什么,那便不要她多做解释,省得伤了她的心。如此一想,他心底好受许多,亦觉得浑身轻快一些,又有些归心似箭。   马车刚入安州城,就被拦了下来,顾怀丰问是何事。   外头随行的衙役禀道:“大人,有个和尚嚷嚷着要见钦差,说什么有要事相告。大人莫要担心,我们且将他赶了。”   有了阿秀提醒之事在前,顾怀丰对这些奇人异事有了一些了解。此时,他喝道:“万万不可鲁莽。”说罢,他掀开帘子,踏下车来。   就见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眉目生的老成,年纪约莫四十上下。在众人团团包围之下,他依旧波澜不惊,不露惧色。看到有人从车上下来,他一手执念珠,一手于胸前,念了句“阿弥陀佛”,问道:“你可是钦差?”态度不卑不亢,颇有出家人的超然。   “在下正是”,顾怀丰提步上前,点头应道,又问:“法师,拦下本官,不知有何要事?”   “大人,这一两个月里,安州府的亡魂太多。怨气重重汇聚之下,易对生人有扰。轻者,浑浑噩噩神志不清;重者,被吸元神就是个死。”   和尚抬眼瞧了瞧灰蒙蒙的天际,面露哀色,续道:“大人,亡魂亦是苦主,唯有超度,才不会加重他们的罪孽。若不再设法开坛超度众生,那真是来不及了。”   顾怀丰愣住。对于鬼神之说,他和世间所有的人一样,心有敬畏。但真正亲耳听到这些言之凿凿的话,他又有些不可置信。于是,他不解问道:“法师何出此言?”   和尚目光炯炯,直直盯着眼前的顾怀丰。良久之后,他道:“大人,贫僧见你印堂发黑,身上隐约有厉鬼的青煞之气。想来,大人近日应该就遇到过鬼,而且,必然是近身碰过。”说到此,他面色滞住,连忙掐指一算,又道:“大人,还是个女鬼?”   顾怀丰的脸色铁青,难得的恼怒至极。   他愤愤拂袖道:“好你个赖皮和尚,本官好端端问话,你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诬赖我与什么女鬼有私?还近身……真是一派胡言!”他气急,直接回身就上了车,也不再顾及底下那位和尚。   和尚神色凝重,也不再拦。待那辆马车走远之后,他悄悄跟了上去。   顾怀丰回府之后,先去母亲房中请安,却见两位家姐也在,欣喜不已。白氏遣去下人,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说话。   待说到怀丰一人在京城,两位家姐一唱一和,打趣起来。这个道“着实不放心弟弟一人”,那个就回“是该有个体己的娘子在身边”。顾怀丰就是再呆,此刻亦听明白了。他道:“两位姐姐,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白氏接过话,顺着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实不是儿戏。”话赶话,到了此处,她也不再藏着掖着,将挑中的几位大家闺秀一一说道起来。除了安州府里的,竟还有其他地方的名门望族。   怀丰长姐性子端庄,二姐性子调皮。此时,他的好二姐不停在旁帮腔,一会说什么这个不错,一会又说那个也好。   顾怀丰实在尴尬。他面红耳赤,起身道:“母亲,两位姐姐,婚姻大事,虽是听凭父母之命,但,但我……”他稍作停顿,作了个揖,正色道:“不瞒母亲,我与阿秀姑娘,早就有了肌肤之亲。母亲,我是打算娶她为妻的。”   话音落,怀丰吁出一口气,好似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倾泻出来。他又道:“这次回府,我正欲向母亲禀明此事,还请母亲成全。”   白氏何等精明之人,她笑道:“阿秀姑娘是好,我也极欢喜。”   顾怀丰心中一喜,就听白氏又道:“丰儿,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阿秀姑娘无父无母,又无兄长,甚是可怜。这婚姻大事,不是我们顾府或者你愿意,就能成的。”   这些日子,趁着自家这个呆子不在,白氏早就旁敲侧击,将阿秀的身世及其他,都问了个遍。若是说娶妻,她自然不会同意,可若是纳妾,她亦不会反对。白氏不愿与儿子闹僵,所以,她现在先拖着再说。毕竟婚姻大事,总是绕不开父母的。   顾怀丰哪儿听不出来母亲的意思,他心情郁卒,只得闷闷告退。走到门边,他又回身道:“母亲,我这就去问阿秀。若她愿意,你可是也会同意?”   白氏只笑不答。   怀丰撩起衣摆,兴冲冲地往阿秀院中去。熟料,他人还未到,阿秀身边的小蛮,慌慌张张跑出来。见到他,小蛮惊呼:“少爷,不好了,不好了。阿秀姑娘晕过去了,不省人事啊!”   顾怀丰大惊,忙问怎么回事。   小蛮回道:“先前我和姑娘在院里说话,一切都好好的,突然间,姑娘揉着头,说了句痛,其他的什么都没交代,就直接倒地不起了。”   闻言,顾怀丰心绪大乱。他一边回头吩咐小蛮去找大夫,一边往阿秀院子跑去。脚步匆匆之间,衣袂翻飞如云。   他盼了这些天,终于要见到阿秀了,终于要和她说个清楚,怎么……就成这样了?   那小院中,丁香伏在阿秀身旁,嚎哭不已。见自家少爷穿过月门,急匆匆奔来,她急忙道:“少爷,阿秀姑娘,好像没气了……”   又是个晴天霹雳!   怀丰勉强稳住身形,快步上前。他扶起还倒在地上的阿秀,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探了探她的鼻间。   和上回在安州的时候很像,指尖上的气息极弱。当时,连大夫都把不出她的脉搏,都当阿秀已经死了,唯有顾怀丰坚持。到最后,她确实又安然无恙,醒了过来。   “莫胡说!”   顾怀丰冷着脸,双手打横抱起阿秀。回了卧房,将她安置好。   那人的身子极凉,就算盖了被褥,也暖和不起来。他心酸之下,忍不住从后头,将她紧紧拥在了自己怀里。   “阿秀,你莫要吓我。我还等着,娶你为妻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周每晚更新之后,前台都显示不出来,大概要第二天上午九、十点以后才看得到。也不知是JJ,还是我这边的问题。如果有看官看不到,可以将随便哪章的id改成最新的章节。   祝周末愉快^_^ ☆、业障   顾府外,立着一位和尚,正是先前拦下顾怀丰的那位。方才,他跟着马车,悄悄到了这里。和尚宝相庄严,双眸炯炯,只遥遥盯着顾宅内的一处地方,那里泛出一抹淡淡青芒,是寻常肉眼凡胎无法见到的异样。   鬼气森森,阴寒交加,和尚忍不住皱眉。他双手合十,叹了句“阿弥托福”,复又紧闭双目,不愿再看。手上念珠轻轻拨动,口中念念有词。   也不知和尚到底念了什么,那抹青芒硬生生被撕碎成两缕,倏地,又合成原先的一股。   如此反复较量之下,那道青芒支撑不在,败下阵来。就见一缕往下栽去,另外一缕慢悠悠地,升腾到了半空中,渐渐凝聚起来,化作一道幽魂,正是阿秀。   阿秀心下骇然,面上震惊。   云阳子曾施过定魂术,将她的三魂七魄,牢牢固在这具不朽的檀木之躯中,可谓是万无一失。没料到,现在却轻易被破,她怎能不惊诧?   阿秀四下打量。一双眸子里,望见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漫天漫地,都是惨兮兮的鬼影,唯独不远处,有一簇突兀的金光。她仔细辨认,发现竟是个和尚。   对于和尚,阿秀有着很不好、又极痛楚的回忆。   她飘在半空中,迟迟不敢上前,只远远地,和那和尚对视了一眼。阿秀心底有些发虚,她本能地想要逃。   这踌躇犹豫之际,阿秀微一垂眸,正巧顾怀丰形色匆匆,穿过月门而来。他这样谪仙出尘的人,难得有如此仓惶无措的时候,阿秀看在眼里,难受不已。她轻飘飘落下去,绕在他的周围。   阿秀想要三魂七魄重新归位,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没有法子再回去。尝试数次之后,阿秀惊恐万分。在这一片虚无之中,她一切都只能无能为力。就连触碰这个人,都成了一种奢望。   待听到顾怀丰喝斥丁香,让莫胡说时,阿秀心底愈发酸涩。他无比笃定她会醒过来,可若是自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可该怎么办才好?   眼见着他抱着那具身子,入了房内,阿秀恍恍惚惚,正要跟上前去。忽的,外面有人以内力传音道:“不出来受死,还要留下继续害人?”   阿秀身形顿住,赫然转身,杀气腾腾地冲了出去。她无缘无故受这个和尚的劫难,飞来一场横祸,难道还无法理论了?他又不是三百年前的……,畏惧什么?   “你这和尚忒无耻了些,菩萨都道慈悲为怀,你我无仇无怨,为何要无端端害我!”   那和尚定在原处,元神亦出了窍。此刻,他虚浮于空中,脚踩一团柔光,浑身上下金乌斑驳,颇有菩萨之相。   阿秀望了一眼,便知自己修为尚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和尚声若洪钟,斥道:“你这千年厉鬼,不去潜心投胎转世,一心流连红尘俗世,不是图谋凡人性命,那是什么?我瞧那位钦差,印堂发黑,身染戾气,想来他是中了你的魅惑,而且时日良久……”   不待阿秀解释,和尚又咄咄逼人道:“你明知凡人与厉鬼无法共处,会损耗他们的元神,却还一意孤行、执意留在他的身边,不就是在害他么?”   阿秀一怔之下,无处辩驳。   这和尚说的,自己何尝不明白?可偏偏她就是丢不下心底的那个人,也抛不下千年的等待和寻觅,如今既然得偿所愿,怎舍得再撒手?   阿秀双手合十,央道:“大师,我乃翠虚山云阳子座下的弟子,唤作阿秀。我并非蓄意害人,权因生前死后的夙愿未了。还望大师能够高抬贵手,让我了结心愿。否则,只能抱憾千年。”   和尚疑道:“云阳子是你师父?”   “正是家师”,阿秀点头。   “他可有收其他的女鬼?”   “并无,只有阿秀一个。”   “阿弥陀佛”,和尚长叹一声:“贫僧早知云阳子座下收留了一个女鬼做徒儿,居然就是你?”   阿秀一喜,问道:“大师,你与我师父是故交?”   和尚摇头,面色陡然变得悲怆,又极其凄苦。“他与我有仇”,只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和尚未再提具体是何愁何怨,似乎讳莫如深。   这种情形,阿秀始料未及。她暗自思忖:“我的好师父,你怎么到处与人结怨?徒儿今日遇上你的死对头,只怕难逃一劫了……”与此同时,她习惯性伸手去握幽萦,没想到,抓了个空。阿秀苦笑,看来今日,唯有拼尽全力搏上一搏了。   对面的和尚面有恸色,身形不动,阿秀亦不动。   待那和尚好容易恢复平静之色,他又无奈叹了一声,道:“天意如此……今日暂且放你一回,我收回法术,你自回身去吧。若是再有下次,贫僧决计不会手下留情。这是我答应你师父的事,定当说到做到。”   事情急转突变,阿秀松下一口气,连忙谢过,又道:“大师,我确实无害人之心。”   “你若真无此心,那便速速离开此处,回那翠虚山,再睡个一两百年吧……”   和尚降下身形,周身的金光顿消。不一时,底下那人手执念珠,阔步离开,口中吟唱什么鬼是鬼,人是人,两道痴缠,都是业障啊业障……   这些不成调的句子,远远的,落在阿秀耳中,她只觉得刺耳异常,兀自在半空中游荡了许久,方缓缓飘下。   她立在乌樟的树梢尖,怔怔望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众人,一时间,徘徊不前。经此一事,阿秀也不知是该回去,还是直接离开才好。   倏地,她听到了顾怀丰的声音,惯常的清冷,却又裹着焦灼之意,好像在与人争执着什么。阿秀侧耳倾听,借着风声,却只听到隐约几个字,似乎是施针一类的话。   施针?   阿秀浑身上下,莫名一颤。她再也等不及,连忙穿墙而入。   不大的厢房内,挤了一堆人,连顾老夫人也被惊动,特地派了个贴身的妈妈来。床榻边,有个白髯老大夫,手里颤颤巍巍,拿着几根明晃晃的银针,对着她那具檀木之躯,研究该如何下针。而顾怀丰那个呆子,抿着唇,面色清峻,坐在榻边,正从后头拥着她那冰凉的身子。   阿秀不明白他们到底在争执什么。   她定睛一瞧,就见他俩中间那具没有知觉的檀木身躯,此刻,面色苍白如霜,正好倚在顾大人的胸膛处。发髻早就随处散落,有些绕到他的手腕,有些拂过他的脸颊,显得亲昵异常。   她再看周围那些年轻的丫鬟,有些害羞的,早就瞥过眼,不好意思再盯着。   刹那间,阿秀亦是觉得有些……窘迫,好像此时此刻,就是自己被拥在他那温暖的怀里一样。   她静静望着他,似乎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胳膊上做了个小手术,缝了几针,今天先更这么多,以后慢慢补。谢谢各位^_^ ☆、呆子   怀丰与那位大夫争执的,正是如何弄醒阿秀。   一个说要在百会、人中等要害穴位施针,另一个自然是不肯。两厢僵持不下,最后,还是白氏身边那位贴身伺候的嬷嬷发话,才打破僵局。她劝道:“少爷,所谓关心则乱!”   侧身坐在榻上的那人,听到这话,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梢微垂,于清峻白皙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他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定在那张不省人事的脸上。   阿秀平日里都是笑眯眯的,不管是浅笑,或者是大笑,那皆是明媚清亮的笑靥。如今,她却愁容不展,灵眸紧阖,远山微颦,好似有着解不开的凄苦。让人下意识地,想替她抚平眉心。怀丰指尖轻颤。   这一幕,又令他想到曾经在茶寮里的远远一瞥。   那个时候,他的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女子似乎承受着某种孤寂,超越了她的年龄,像是穿越了沧海桑田,极其沉重。他看不甚明白,亦觉得荒唐。可直至此时此刻,顾怀丰终于醒悟。其实,两人虽然共同经历了这些日子的种种不易,但他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他们素不相识,不过是萍水相逢,可阿秀对他,总是没来由的好,甚至为了救出身陷囹圄的他,不惜以身涉险……   她为他做的所有,是单纯的行侠仗义,还是,因为其他?   顾怀丰愈发不解,目光凝视之间,更为纠结,而清冷的面色,愈发沉俊。他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一分。阿秀的身子,冷如三九寒冰,可他不舍得她冷。他暗忖:阿秀还是早些醒过来的好,自己真是糊涂!   “还请杜大夫用针”,怀丰微微颔首,终是允了。可说话之间,他始终未松开双手。   杜大夫为难道:“大人,先请将这位姑娘放下,仰面平躺最好不过。”病人被人抱在怀里施针,杜大夫还是第一回遇见,他不禁感慨世风日下。再加上年纪又大了,他保不住手一抖,就会扎偏。   顾怀丰低低垂眸,又静静看了阿秀一眼。   她的面色如霜,两颊缠绕蝉鬓,像是在一张素雅的宣纸上,留下几笔浓墨重彩,不由让人怜惜。   他微微抬起手。瘦削的指尖,只差几分几毫,就要拂过她柔软的鬓发,却又不得不止住。自己今日这样,已经是大大逾距了,怎可再随意轻薄她?   顾怀丰抬眸,道:“有劳大夫。”说着,他起身放下阿秀,将她安置好,方退开几步,又屏退一众候着的丫鬟。   杜大夫上前,俯身,正欲施针,底下躺着的那人,不早不晚地,睁开了眼。   一双眸子漆黑,澄明,又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好像,从不曾昏迷过一样。   杜大夫滞住。他与阿秀对看了几眼,复又直起身子:“姑娘醒了?可有何不妥之处?”   顾怀丰闻言,连忙阔步上前。他走到榻边,盯着阿秀,左看右看,心底觉得稀奇不已。方才,他拥着她,她没有半丝清醒的迹象,可自己放下阿秀,不过须臾,她怎么就醒了?   怀丰眉间紧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阿秀半撑起身子,偷偷瞥了眼立在一旁的那人,复又对上杜大夫的疑惑目光。   “我已经没什么大碍,有劳大夫。” 她摇头浅笑,看着虽虚弱,但确实无恙。   杜大夫忍不住疑道:“姑娘的脉象诡异至极,老朽完全探不到,这——究竟为何?”   阿秀仍是笑。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时,外头蹿进来一人,急忙替她回道:“我师妹乃是个练武之人,体质异于常人罢了。”   明英挤到床边,满脸忧色。自从阿秀晕了一回,又非要坚持去顾府,他就一直担心她的伤势,心里时常惴惴不安。果然,今日就出事了。云阳子让他下山,是看着阿秀的,可现在,她却接二连三出事,他还怎么对师父交代?   “师兄,你怎么来了?”阿秀不解。   明英三两下说了。原来,先前顾怀丰已经派人去范府请他过来。   他说话时,谢一一也进了房内。见阿秀倚在床畔,她问道:“阿秀,你怎么样了?”她欲给阿秀把脉,却被明英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那边厢,阿秀亦摇头,笑着安慰说没事。谢一一心性单纯,便不再坚持。   这一切,通通落在一旁的顾怀丰眼中。他看着这一唱一和的师兄妹二人,心底愈发觉得奇怪。好像在阿秀的身上,藏着个极其隐晦的秘密,除了明英——她的师兄外,其余人根本连边都摸不着,包括他在内!   怀丰深深泄气。他对她,果然知之不多。   小蛮跟着谢一一后面进来:“少爷,范大人在外头明间。”   顾怀丰怔住。他二人一道从那处水患郡县回来,不过分开一个多时辰,他有何要事,又赶过来?   “少爷,范大人是与这二位一道过府的。他说男女不便,便留在外间等着了。”   明英回头:“是了,范大人听闻阿秀病了,也说过来瞧瞧。”   顾怀丰更是惊住,又有些不悦。无缘无故的,范晋阳过来瞧阿秀做什么?   范晋阳个子生的高大魁梧,此时,他着一袭普通的青布长袍,立在外间廊檐下,双手负在身后。微微仰面,望着庭院中那株郁郁苍苍的乌樟,他嘴角含笑,好似在欣赏什么绝美的风景。听见身后有人出来,范晋阳收回目光,敛眉浅笑,是他惯常的温润模样。   “晚山兄”   “子正兄”   两人互相拱手见了礼,顾怀丰还未开口,范晋阳禀明来意,道:“晋阳今日遇到一个和尚,说安州府里有阴魂害人,需尽早开坛做法,超度众生。正巧贵府家丁来请明少侠,我便一道来了,正好与晚山兄商量此事。”   他这一句话,说的正好。既解释了为何要来,又无形间扫去怀丰先前的疑惑,可谓一石二鸟也。   果不其然,顾怀丰心下顿宽。但一想到和尚,他忍不住轻蔑哼道:“那和尚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不足为信。”   范晋阳唉了一声,又道:“晚山兄有所不知,我先前回衙门处理积压的公文。这短短半个月余,已经有好几桩活人无故丧命的案子,又查不到原因,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既然子正兄已有决议,为何还要询问顾某的意见?这安州知府,毕竟还是子正兄。”顾怀丰说的虽是实话,但让人听着,总有些刺耳和不快。   范晋阳愣住,不过片刻,他讪笑,拱手道:“是了,我真是糊涂。那我这就去准备,告辞了。”   顾怀丰命人送范晋阳出府,这才回了厢房。   房内三人还在窃窃私语,时不时爆笑一番,不知在说什么趣事。顾怀丰心生好奇。偏偏那三人见他回来,均极有默契地止住话头。   顾怀丰尴尬。他默默上前,立在榻边,望着那人。她的眼波流转,灵动漂亮。除了醉酒那回,他从未敢这样注视过阿秀。   檀香轻轻萦绕周身,清香雅致,怀丰忍不住深嗅,五脏六腑舒适极了。而渐渐地,他的视线里,那人的神态举止,除了小女儿的俏皮之外,竟多了一份魅惑。莫名地,他想要亲近……   起了这个不堪的念头,顾怀丰慌忙低头,不敢再看。   阿秀抿唇,浅浅一笑。她说道:“我想休息一会,师兄、一一你们先回,明日再来可好?”   顾怀丰闻言,只呆呆地随着那二人往外。未料到,后面那人轻唤了一声“顾大人”。   这轻轻柔柔地三个字,硬生生逼停了他的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你真是不负呆子之名╮(╯_╰)╭ ☆、心醉   阿秀见顾怀丰傻傻跟着明英二人一道出去,她便唤了一句“顾大人”,将他留下。   顾怀丰闻言,呆呆回过身来。他也不提步上前,只是立在那处,眉眼低垂,目光定定落在空白的地上,眼角余光里能看到床榻一角,还有一双绣花鞋。   他不自在地撇开目光,作了个揖,问道:“阿秀,还有何事?”   阿秀心里总惦记着自己曾答应过这人的事,此时,她开口道:“大人,先前那洛水决溢之事,我应承过要等大人回来详说的……”   “你不用解释的!”   怀丰突兀打断,声音大得自己都骇了一跳。他尴尬抬眸,飞快望了一眼阿秀。她也像是被惊着了一样,两道远山眉齐齐上挑,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怀丰阔步上前,到了床边,又恭敬地作揖,道:“阿秀,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原就是顾某浅薄无知,还请见谅则个,莫要生我气。”他堂堂一个的探花郎,自命清高,又桀骜不逊,除了家师贺老,还从未对谁这样谦卑过。   阿秀见他这样,又吓着了,满脸的不可思议。待反应过来,她忍不住掩面,扑哧笑了出来,“大人,不过一桩小事,你何须如此郑重?”   怀丰被她说得有些窘迫,两颊泛起一抹绯红。薄薄的,晕染在他脸上,和那双桃花眼相映成趣,又有些旖旎之色。他右眼梢底下那颗很浅很浅的痣,这个时候,不再像泪,反而更像是一滴汗,还是因为紧张冒出来的。   踌躇半晌,他侧身坐下,离着那人有些距离。   随着他的动作,榻边慢慢往下一沉,阿秀便有了些不自在。   方才,她虚浮在空中,只不过是看他拥着那具檀木之躯,就已经有些说不明的尴尬。如今,这房里只剩他二人,还共处在一张榻上……实在是显得亲密了些!阿秀的笑意收敛了,目光闪躲之间,只能落在他的长衫上。那一处,纤尘不染,和他这个人一样。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屋内静谧极了,顾怀丰挪了挪,离着那人又近了些,眼梢余光里,能看到她交叠在一起的素手,十指纤纤,格外好看。不经意间,那道檀香愈发浓烈,他的身子亦跟着燥热。   指尖轻颤,顾怀丰终于握住了那人的手。寒凉刺骨,冷极了,却抵不住他身上的热。   阿秀的心,不可遏制地砰砰乱跳。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没想到,一抬眼,她的目光就撞进他的眸中。   原来,他早就凝视着她了。他的眸子澄明又清澈,目光温柔又缱绻,像是一汪浓墨,化不开,又逃不掉。   四目相接之际,怀丰轻轻摩挲她的手。还是冷!他心下不舍,便将她的双手紧紧拢住,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阿秀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些。她那迟钝的指尖,终于传来了这迟到已久的触感,除了温热,还有柔软。   热意持续不断的上涌,刹那间,阿秀有些想流泪。千年光景,几经流转,她终是找到了他!   她痴痴盯着他,怎么都没办法将眼前这个情意绵绵之人,与最初那个开口闭口都是“姑娘请自重”的呆子联系在一起,更没办法将他与千年前的那人联系在一起。   阿秀心底欢喜,忍不住哧哧地开怀大笑,露出俏皮的虎牙,模样快活极了。   顾怀丰亦笑,眉目疏朗如画,惯常的清冷之色,消减许多,更添了一份羞赧。   “阿秀”,他轻轻柔柔唤了一声,又郑重道:“你我相识时日虽短,但你为我……怀丰铭记于心,一时半刻都不敢忘。阿秀,感激之余,我亦倾慕于你。何况,你我又有了这样的肌肤之亲……”   说到此,他面色覆上一层更为热辣的酡红,无端端地,惹人心醉,让人心动。   阿秀望着他。虽不可置信,但隐隐约约地,她知道下面一句会是什么。果不其然!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秀,今日,我顾怀丰想求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他一腔的柔情蜜意,他能想到的所有情话,都囊括于此。这是他难得掏出的真心,只给了这个人,只给了这个为他赴汤蹈火、令他怦然心动的姑娘。   怀丰静静看着阿秀,阿秀却是呆若木鸡。不是他意料中的喜色,顾怀丰心下一沉,只觉得极其不妙。难道自己又唐突了?这种事,他是头一回做,完全没什么经验可取。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只恨自己那些风月故事看少了!   阿秀眉峰颦蹙,重复道:“大人,你要娶我为妻?”   怀丰点头。   阿秀垂下头,正好望见两人握住一起的双手。指尖的触感已经消失,她微微动了动,却感觉不到先前的温热。   很是挫败。   怀丰自然察觉到她细小的动作,他虽不解其中深意,却情不自禁地,更加握紧了她的双手,恨不得扣在掌心里才好。   一股热意复又窜入指尖,阿秀心尖一麻,她重新望向他,“大人,我……”   支支吾吾地,她话未说完,先前那位白氏贴身的妈妈去而复返,在外间高声唤道:“少爷,老夫人和两位小姐寻你,一道用晚膳呢!”   顾怀丰一滞,忙回道:“就说我一会儿就来,请母亲和两位姐姐稍等。”说话间,他盯着阿秀,一直在猜她被打断的话是什么。   阿秀却善解人意。她抽回手,推了推他,悄声道:“大人,老夫人的事要紧,你先去吧。”   见她如此,顾怀丰不再坚持,只嘱咐她好生歇着,又说用过膳后,再来探她。   阿秀点头应下了。直到那袭白袍没了踪影,她才讪讪收回目光,尽是萧索之意。   她正暗自纠结徘徊之际,房内黑烟翻涌,一个瘦长的身形缓缓显出模样。阿秀斜乜他,未说话。   桐江嗤道:“你为何不答应他,不是正如你的意?”   阿秀叹道:“一切都是我想得简单了……”   正如她所言,原先,阿秀想得极其简单。不过是一心要找到阿牛,然后补偿他,尽力对他好,最后等他死了,便将他一道带走……没想到,事情发生了偏差,而她再留在他的身边,就等于是间接害了他。这一切,阿秀始料不及。她不过是一个千年厉鬼,空有一具檀木之躯,还能奢望什么?   桐江冷哼:“那就和我回去。”   阿秀摇头:“我现在还不能回去给朝云偿魂,起码……让我陪他这一世,就这一世,哪怕远远地,只要能听到他的消息,亲眼见到他安好,也就够了。”   过了千年,她的奢望一降再降,已变成这样渺小。   “你对他倒是痴情!”桐江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的手上。阿秀的双手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曾变过,他看着碍眼至极。   阿秀浅笑:“你又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桐江暴怒,不禁反问。   阿秀倏地明白过来,她叹道:“你对朝云,确是不易。对不起,我说错话,惹你伤心事了……”   桐江跟着叹了一声,复又道明来意:“那该死的秃驴,这一两日就要开坛做法。为避祸端,我和行五他们会离开安州一阵子,你一人小心。”   阿秀点头:“你亦小心,那和尚法力不弱。”   她话音刚落,桐江又不发一言地消失了。阿秀已经习惯,她无谓地笑了笑。   这一日,顾怀丰本说晚上来看阿秀的,结果吃过晚膳,还未送走两位家姐,那边厢,范晋阳又派人来请。   怀丰遣了一个小厮去阿秀那儿说了一声,这才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爬上来,发现我这冰坨坨文又多了个收藏,感谢各位!绝不会坑,请放心! ☆、走走   怀丰坐轿子到了知府衙门。   夜色虽浓,但衙门里面烟雾缭绕,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到了什么佛门清净地。怀丰刚过正门,烟熏火燎扑面而来,很是呛人。他连忙捂住口鼻,轻咳几声,方以袖掩面往里去。   再往里走,传来一阵阵和尚的念经声,还有敲木鱼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嗡嗡作响。怀丰只觉得有些心闷,殊不知,这些声音,在凛冽的秋风作用下,化成一把把出鞘利剑,朝四面八方的阴魂穿刺过去。在凡人看不见的虚空里,早就哀嚎遍野。   衙门中庭开阔,此时数十个和尚端坐于蒲团之上,他们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最前方那位,正是拦下怀丰的那位和尚。和尚面前摆了一张长案,上面供品数碟,高烛两根。长案后竖着几根竿子,挑着经幡若干。经幡在风中乱飞,看着有些渗人。   一众官僚围在两侧,顾怀丰与他们一一见礼。只是一些人还在腹诽他处置尸首一事,面色不是很好。   范晋阳笑道:“晚山兄,劳烦你夜里过来,还是因为下午那桩事。”   顿了顿,他续道:“下午得了你的首肯,我便回来安排。如今一切妥当,就等你来上第一柱香。”他说这句话,便是将这事的功劳通通给了顾怀丰。以后顾怀丰回了京城,还可以拿这事出来做文章,以表自己关怀百姓。   周围有心之人听见了,自然跟着范晋阳奉承阿谀,这个说“皆以钦差大臣马首是瞻”,那个又说“钦差大人考虑周全,自愧不如”。   顾怀丰冷面推辞:“怀丰不敢居功,此事皆是子正兄辛劳筹办。回京之后,我自然向圣上禀明所有。”   范晋阳心里有些尴尬,面上依然浅笑:“范某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能在圣上面前露脸,而是为百姓罢了。”   顾怀丰点头:“那是自然。”   众官员依次进香,轮到顾怀丰时,他看着前方黑洞洞的夜幕,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他拜了拜,正欲回身离开,最前面那位和尚睁开了眼。   一双眸子目光炯炯,格外犀利,将眼前这人端详个遍,和尚道:“大人,请留步。”   “又是你?”   怀丰一想到他那番胡言乱语,心中就有气。   和尚起身,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贫僧只不过想再提醒一回,大人你印堂发黑,近日还是远离女色为妙。红尘俗世,花花世界,人在其中,总有许多看不透、被迷惑的东西。大人难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还望能多有参悟,莫要自甘堕落。”   这话意有所指,怀丰似懂非懂,不甚明了。他欲多问几句,那和尚盘腿坐下,不再理会任何人。   回府途中,他还在仔细思忖这几句话的意思。可思来想去,怀丰不得不感慨没有佛缘,根本猜不明其中深意。   和尚话中那句“远离女色”,他还是懂的。顾怀丰疑惑不已,他并不好女色,亦不近女色,谈何远离二字呢?   难道,是指阿秀?   起了这个念头,怀丰一惊。他坐在轿中,自顾摇头,断然否决了。   真是糊涂,若是被阿秀得知自己曾存过这样的心思,那还有何面目见她?   阿秀若是能够知晓顾怀丰此刻的心意,必然是感动极了。只是现在,她头痛欲裂,恨不得登时超脱而去。   阿秀痛苦的根源,在于今夜的和尚做法。   她好像被架到了烈火上不断炙烤,魂魄不断被撕扯,她痛得愈发厉害。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就会魂飞魄散,难怪桐江要走!。   阿秀心知不妙,手里捏了个诀法,默念清静经。可最难受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得法。   她的身子越来越热,面上也泛起诡异的红晕。恍惚间,三魂七魄就快要飘了起来。甚至有一刹那,阿秀觉得自己已经浮在半空中,她冷冷看着底下挣扎的那人,等待最后灰飞烟灭的死寂。   幽萦斜靠在一旁,上面的青芒不复,只剩一片死气沉沉。   阿秀勉强起身,抓起幽萦,往外走去。她得去找明英,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什么法子,避一避这场祸端。   迷迷糊糊的,她也不知和小蛮他们交代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外走,过了月门,再沿着曲径往外。远远地,有人挑了一盏灯笼,越走越近。暗沉的夜里,灯火阑珊,宛如是一个希冀。   阿秀颦眉。   月色下,来人眉目疏朗,璀璨如星,一袭白袍,濯濯如上仙,让人不敢亵渎。   随着他一步步的靠近,又起了一桩怪事。阿秀体内那股炙烤灼烧的难受之意,慢慢消下去不少,而且隐隐地,还有些轻快爽利之感,犹如春风拂面一般。她低低喟叹一声,竟隐约盼着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阿秀,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怀丰疑道,再见到她手里握着那把幽萦,又愣道:“你这是要出去?”   阿秀不再痛楚,此刻摇头道:“大人,我闷得慌,四下走走罢了。”   顾怀丰闻言,从小厮手里接过灯笼,又遣走下人,对着她道:“不如……我陪你走走?”想了想,他又道:“我请你来府上这么久,还未尽到什么地主之谊,只顾着忙自己之事……”   阿秀一怔之下,点头称好。   怀丰心头一喜,他提着灯笼,兴匆匆往前。没走几步,察觉阿秀落在后面,他连忙顿住步子,回身等她。待阿秀走到他身边,怀丰继续提步往前。可没过一会儿,他又不得不停下来等她。   如此反复再三,待那人再度走到身边时,怀丰就不再走了,只呆呆垂眸,不知望着何处。   阿秀狐疑:“大人,有何事?”   怀丰只是摇头。   他的眼梢低垂,目光所及之处,眼前那人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在清冷的月色和晕黄的烛火交映之下,泛着绝美的华光,好似羊脂玉那般的白。   犹豫踌躇再三,他终是牵住了她的手。   将她一个人丢在身后,他总是有些担忧,不如将她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看着,方能心安。   十指相扣,指尖复又传来阵阵温热,通体舒畅,炙热不再。   阿秀抬眸,四目凝视。   怀丰笑了,眉目舒展,很是清隽,又令人心动。   他牵着她往前,阿秀慢慢跟着,心底忽然溢出一种深沉的绝望。   那人絮絮叨叨:“我今日跟母亲提了,想要娶你为妻。母亲未答应,却也未反对。只要你愿意,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且放心,我绝不是什么始乱终弃之人……”   阿秀静静听着,像是在听一个最美的故事。   末了,他问她:“阿秀,说了这么多,你还未回答我,你可愿意嫁我为妻?”他停下步子,只怔怔望着她,一双桃花眼里尽是紧张和担忧。   此时,两人已经绕到园子里,周围凉风习习,皆是茶花之意,间或着檀木清香。   阿秀浅浅一笑,眉眼之中,泛起点点盈光。   她与这个呆子之间,跨越了整整千年,跨越了沧海桑田,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日出日落,若不是她的一意孤行,只怕根本不会遇见他,又谈何未来?正如阿秀对桐江所言那样,能亲眼看见他安好,能亲耳听到他的消息,一切足矣。   “大人”,她轻轻唤了一声,抬眼望着那人,阿秀问道:“我……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怀丰一张俊脸煞红,比阿秀身上的红裙,还要红上好几百倍。他一手牵着阿秀,另一手尴尬挠头,举止之间,突然冒出了一些憨憨的傻气。   “能,能的。”连说话之间,都不复原先的清冷。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小哥哥,你莫要上了她的当,她可是要挖了你的心,再吃了你呢!”   阿秀与顾怀丰皆是一愣,同时往声音处看去。   一白色身影在茶花深处缓缓现了形,千娇百媚,身段婀娜,只是面上掩饰不住的痛苦之色。   枚烟忍了许久,到这一刻,难得那该死的桐江终于不再撵着她跑,她说什么都不会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这文的节奏被我放得太慢了,我得加速! ☆、真相   枚烟这些日子被桐江整的很惨。她东躲西藏,日子极不好过。   他们俩第一次碰面就直接打了一场,堪堪成个平手。枚烟得意洋洋,这些小屁孩想要来寻老娘的麻烦,还嫩着呢!   桐江却不这么认为。他从来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仗着底下一帮妖魔鬼怪,桐江下了令,凡是见到枚烟就必须除之而后快。   枚烟气得牙痒痒,偏偏没办法。绕了好大一圈,她才弄明白,原来自己惹上这等难缠的恶鬼,皆是因为那个呆子和小丫头。七七八八地,她也打听出来阿秀与顾怀丰的一些过往,心中忍不住嗤笑。   今夜,桐江和他那帮乌合之众离开安州避难,枚烟自然要抓紧这个机会。可她不得不骂,那该死的秃驴更要命,嘶——好痛!枚烟倒抽一口气,苍白的脸愈发狰狞。   算了,先解决眼前的,再做其他打算……   枚烟白色的身影穿过重重花影,直奔顾怀丰面门而来。他那明晃晃的白皙滑嫩的脖颈就在眼前晃荡,像是个诱惑所在,枚烟胳膊向前一勾,枯瘦的五指张开,往脖子上掐去。   怀丰始料未及,错愕非常。他还沉浸在与阿秀的你侬我侬之中,正幻想着下一刻能够软香在怀,怎料无端端会冲出一个人来,口口声声喊打喊杀?   “快来人——”顾怀丰抻着脖子喊道。   他虽错愕,但下意识地仍然牵起阿秀,将她拽到自己背后,死死将阿秀护住,生怕她会出事。   这人的后背一直单薄,又极其瘦削。这一刻,却像是一座料峭绝壁,堵住面前。又如一棵高耸苍劲的松柏,稳稳地立在那儿,好像无论风雨如何飘摇,都能替她挡风遮雨,令人莫名心安。   真是个呆子!   阿秀虽摇头,脸上的笑意却止不住,唇角微翘,眼角含笑。她的心,是从未有过的快活。这人说要娶她为妻,现在又如此待她,对阿秀而言,那便够了!   眼见着枚烟快要飘到那呆子跟前,她从顾怀丰身后掠到他的前头。阿秀将伞轻轻往前一送,正好卡住枚烟的利爪,而脚尖往后一挑,直接就是用力一踹。   她踹的是顾怀丰,“大人,你快走,我在这儿挡着。”阿秀头也没回,步步紧逼,将枚烟又逼退至茶花丛中。两团鬼魅身影战到一处。   怀丰猛然被她一蹬,脚下趔趄,往后退了几步,“阿秀,你撑一会,我这就去找帮手。”他说着,拔腿要去找家丁帮忙,突然间,却闻到一种极其诡异的异香。这香绵绵不绝,太过浓烈,实在呛人。   怀丰察觉不对,他连忙掩面捂住口鼻。可那异香就像是一条灵巧的蛇,钻进他的口鼻之处,钻入他的五脏六腑。不过须臾之间,顾怀丰直挺挺晕了过去,砰地一声……这一刻,整个顾府都陷入了死寂。   阿秀听见动静,一下子慌张起来。她手里忙着应付那些来势汹汹的招数,一边还得分心回头看那人如何。一不留神,心窝处被踢了一脚,力道极重,又恨又绝。阿秀一下子被踹到了那呆子身边,匍匐在他身上,久久不得动弹。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没了知觉的脸。   阿秀心里焦灼万分,她正要撑起身,枚烟迅速掠到他俩身边。白雾茫茫,翻滚如云,从她周身四散而出,正是厉鬼自持最恐怖的煞气。那股戾气,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地上的二个身影团团围住,一点点当头压迫下来。   来不及反应其他,阿秀连忙抱住顾怀丰,将他搂在怀里。   没了生气的幽萦倒在一旁,阿秀以内力并煞气一齐召唤。幽萦缓缓升腾,浮在空中。整个油布伞面青意暗涌,青芒微亮,将他俩笼罩其中,勉强与对方抗衡。   枚烟笑道:“小丫头,你这么护着他,有什么用?他是人,你是鬼,你们还能真在一起?”声音千娇百媚,听得能让人发酥。   阿秀未答,只不停往外催动戾气。   见此话不通,枚烟继续诱道:“你这样与我耗下去,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到时候他会死,你也会灰飞烟灭……姐姐真心可怜你,倒不如将他给我,等他死了,他的魂魄就能日日夜夜与你作伴,岂不更好?”   “做梦!”阿秀啐道。   枚烟哈哈大笑。白色戾气如滚滚尘烟,肆意向幽萦压了过去,如猛虎扑食一般凶残。两厢抗衡,青芒渐弱,几不可见。   阿秀情知不妙,她低头望了一眼怀里的顾怀丰。他的墨发束于头顶,盘成世间男子最寻常的发髻,一根玉簪横插其间,泛出最柔和最温润的光泽。   这是她心里独一无二的呆子,他绝对不能死!   阿秀知道自己不如她,绝望之际,便想到了那个正在做法的和尚。她狠了狠心,搀扶起顾怀丰,也不与枚烟缠斗,只勉力在茫茫白雾之中分开一条道来,阿秀提起尚余的戾气飞速往外掠去。   顾府安静的可怕,阿秀顾不得其他人如何,只一门心思往外。到了外面,此等深夜时分,街上早就空无一人。她循着和尚念经之声,往那处去。越是靠近,体内原先安抚下来的疼痛,就又开始撕扯。可这一路,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道,只死死抓着顾怀丰,将他护在身侧。   她心中不停祈祷,呆子,你千万别死。   枚烟看透了阿秀的想法。她大喝一声,煞气自觉地追了过来。阿秀提着一个男人,自然跑不快,不多一时,枚烟就到了跟前。   她未动手,只是看着阿秀:“为了一个红尘俗世的男人,你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他不是旁人。”阿秀道。   回应阿秀的,是一阵张狂笑声,好像这句话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小丫头,”枚烟顿了顿,长叹一声,终说了一句话,“他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是我千辛万苦要找的那个人!”   整个世界仿佛凝滞了,那弥漫的白烟一点点收了回去,月色重现,澄明,清亮,却又透着一股萧肃的凉意。   阿秀静静立着,她偏头看了看顾怀丰,再看着枚烟,“你凭什么这么说?”   枚烟惨笑。   “你与他一起,可是会脉搏跳动,热血复涌?可是能尝出五味,触摸万物?”   她的身形越靠越近,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低不可闻,仿若在阿秀的耳边沉吟一般。   阿秀的心咯噔一下。她喃喃问:“你怎么会知道?不可能啊,师父明明说过的……”   枚烟仍笑:“小丫头,我等了三千多年,只为要这样一颗心,去救一个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阿秀往后退了一步,手里还扶着那个人。她望向顾怀丰,看着这张早就熟悉的容颜,一时间错乱浑噩。她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枚烟指着顾怀丰,正色道:“此人有一颗玲珑心,乃是千年间不可多得的稀罕物。想来,应该是他在轮回之间,受过许多无妄劫难,老天爷可怜他,便在这一世给了他这样的赏赐。呵,对他是否有益我不知,但对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却是极有好处的……”   枚烟瞟了阿秀一眼,低低笑道:“否则,你怎么也会愿意跟着他?说什么他是你的情郎这种胡话,还不是因为他能令你重生?莫非,你对他的那些情是假的?哦……原来,你和我存了一样的心思……”   “你胡说!”   阿秀气急,她本就凌乱的头绪,此刻更加不堪,不由恼羞成怒。她想要从头梳理一遍,看看是哪儿弄错了,可偏偏什么都记不起来。   枚烟继续呢喃,那些话,那些个字,一一飘进阿秀的耳朵,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寻错人,付错情了……一切都崩塌了!   阿秀痛苦哀嚎,凄凄历历,呜呜咽咽,如鬼魅重生。一时间,青芒复又大盛,狰狞,叫嚣,重重劈向眼前的枚烟。可神志不清之际,她仍不忘丢下身边那人。   只听有人大喝一声“住手”,嗡嗡之间,不知念起了什么咒语。一道夺目金光顿现,枚烟惨叫一声,倏地消失了踪影,不知去向。   阿秀死死盯着来人,所有戾气全部涌向那个和尚。   这一切,愈发混乱不堪。   枚烟的魅香缓缓散去,一直被阿秀扶住身边的顾怀丰就醒了过来。看着四周的街道,他有些不明所以。再看向前面,迎面有个和尚,金光罩身,袈裟翻飞,如菩萨临世。顾怀丰一怔,转眼再望向身旁的阿秀。她的乌发四散,透着鬼魅,发丝时不时拂过他的脸庞,冷得令他发颤。   怀丰低低唤了一声“阿秀”。   阿秀缓缓偏过头,她白净的脸上淌着两行血泪,极其吓人,比之她在安州杀人那一夜还要恐怖甚多。   顾怀丰心下大骇。他唤了一声“阿秀”,可她痴痴地没什么反应。怀丰只得上前一步,将她拦住后面,对着那和尚喝道:“大师,请住手。”   那和尚正欲说些什么,怀丰的袖子陡然被人扯了扯。顾怀丰一愣,忙回过身,问:“阿秀,怎么了?”   阿秀凄凉浅笑。她指尖捏了个诀法,念了一个幻梦诀。   怀丰快要昏过去之时,看到阿秀的嘴唇一张一翕,他努力睁大双眼,隐约辨认出来她好像是在说:“对不起。”   可到底对不起什么,他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希冀   天阴阴的,秋风呼呼作响,窗棂咯吱咯吱,无一不昭示着今日是个坏天气。顾怀丰醒过来时,也是这样的念头。他盘算着安顿灾民之事,一下子翻坐起来。刚披上外衣,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浑身酸痛,尤其后背痛得厉害。   顾怀丰不明所以,他随意动了一动,折腾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外面候着的小厮听见动静进来,惊呼道:“少爷,你醒了?”   顾怀丰睨了一眼:“做什么这么没了规矩,大惊小怪的?”   那小厮讪讪一笑,上前伺候他梳洗,而另外一人则去了老夫人房里。不多时,白氏领着一群丫鬟嬷嬷浩浩荡荡来了。顾怀丰摸不着头脑,问到底何事,竟大清早就要惊动母亲大人。   昨日夜里,白氏昏昏沉沉睡着之时,下人来报说有个和尚将少爷送回了府。她千恩万谢,又拿出许多金银钱财。可那和尚什么都不要,只留下两句话,一句是莫要在顾怀丰面前提今夜之事,另外一句,则是规劝顾府休要再与那位阿秀姑娘扯上关系。   和尚走后,白氏径直去阿秀院里,却扑了个空。问小蛮和丁香,她俩说阿秀姑娘至今未归。这还了得?白氏愈发看不上阿秀了,只觉得此人实在粗鄙。   她连夜下了几道命令,一是不许任何人提起今夜之事,二来,自然是不准再提起那个阿秀,又扼令门房但凡见到她,一概不许放她进来。白氏知道自己做的不近人情,可一想到和尚的交代与儿子的终身大事,她又不得不狠下心。   此时,听他问起来,白氏生怕穿帮,只说自己早上无事做,过来散步罢了。   娘儿俩回白氏房中用完了朝食,顾怀丰便急着要走。白氏心中警觉,不由问道:“丰儿,你这是去哪儿?”   怀丰也不藏着掖着,坦荡荡回说:“母亲,我去瞧瞧阿秀,她身子不好,我……”放心不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白氏打断了,“丰儿,阿秀姑娘已经不在咱们府里,她昨夜未归,不知去了哪儿。”   顾怀丰自然不信,他撩起衣摆,急忙去了阿秀那处。他心下焦急,步履匆匆。这日天气虽阴沉,但光洁的额上仍沁出密密的汗,将额发一点点濡湿。   果真如白氏所言,那小院子安静的可怕,就好像阿秀从来未曾出现过。哦,不,她随行的包袱还在,可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他送给她的那几件衣裳。大团大团的红色,整整齐齐摆在衣橱里——也正因为此,白氏才没在意,否则她定会让人给丢掉。   怀丰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房内,又将小蛮和丁香找来,细细问过。结果,两人说的一模一样:昨夜阿秀姑娘只带着那把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当时她俩问姑娘去哪儿,姑娘也没交代。   现在这时候,就算亲眼见了、亲耳听了,怀丰还是不相信阿秀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何况,他昨日刚刚说要娶她为妻,她还未回答愿或不愿,怎么可能突然如此?思来想去,怀丰便担忧起阿秀的安危,生怕她出什么事……   想到这儿,顾怀丰心底的不安更甚。他再也坐不住,直接去范府找明英。   范府里还住着一些重病之人,但比起上回来,明显少了许多,说明疫情大有好转。可顾怀丰心不在此,他只惦记着那个人。由范府管家领着往后头去,见到明英的一刹那,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明少侠,阿秀在哪儿?”其实,他很怕明英也不在,若是那样,天大地大,他就不知该去哪儿找了。   明英原先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行,今日却难得满脸肃色。他盯着顾怀丰,手心微微颤抖,生怕控制不住,一把大刀就劈了过去。   只要一想到昨夜,自己若是到的稍稍晚一些,师妹就要神形俱毁,明英便会不可遏止的愤怒。而眼前这个人,称得上是毁了阿秀的半个侩子手,现在竟还有脸来?!   心里的怨愤虽然一重接一重,可明英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阿秀昏迷前特地嘱咐过,让他不得寻顾怀丰麻烦,又说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所以,明英现在只能撇开眼哼哼几声,以示不满。   顾怀丰并不在意,他又问了一遍,明英这才懒懒回道:“她不在,其余的我也不知道,顾大人请回。”   顾怀丰明显感受到了他浓浓的敌意,他更是不解。“明少侠,可是顾某哪儿做的不好,惹阿秀生气了?”   明英翻了个白眼,不答他的话,只跑去给谢一一帮忙,留顾怀丰一人尴尬地立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座小院子是范晋阳专门给谢一一治病救人用的地方,里面到处充斥着药味、汗味,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味道,混在一起,并不好闻,若时间呆久了,还会令人作呕。顾怀丰一直是皱着眉的,但此时心念一动,不由喜上眉梢。他在霈州能凭着檀香寻到阿秀,为何今日不行?   他连忙静下心,深深一嗅。满腔满怀的,依然是令人作呕的味道,熏人的很。怀丰始料未及,他呆了呆,又凝下神,反复探寻。   明英看出他的企图,忍不住嗤笑:“大人,你省省心吧,阿秀不在。”   “明少侠,她在!”   顾怀丰无比坚定,就在刚才某个瞬间,他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檀木清香。他与阿秀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绝对不会弄错。   明英错愕。昨夜阿秀受了重伤,幸亏有万年不朽的檀木护住魂魄,否则后果不敢设想,但也因为如此,她身上的檀香淡了许多,几不可闻。没想到这家伙,离得这么远,还能……他上辈子是狗么?明英暗忖,忍不住长叹一声。   顾怀丰循着香意去找,可那道檀香似有似无,时断时续,他根本摸不着头绪。转了一大圈,他只好又回到明英跟前,正色作了个揖,道:“明少侠,我可是有何处得罪阿秀,还请告知,或者,能否让我见她一见?”   明英依然不理他。顾怀丰只好再三告罪,他从未有过如此伏小做低的时候,可现在也顾不得了。   明英被烦的忍无可忍。他一双眼微眯着,对着那人吼道:“你莫再胡搅蛮缠,否则我对你不客气!”端地是骇人气势。   顾怀丰难得被人这样粗鲁对待,他尴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怔怔立了半晌,他复又作揖,正欲再做央求,身后低低传来了一声“大人”。非常熟悉,顾怀丰的心没来由得轻松下来,他暗自吁了一口气。   可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区别于往日的明快和清亮,好像多了一份哀婉,和化不开的愁绪。   怀丰一回身,果然就看到了阿秀。   她穿着惯常的红裙,立在廊檐下,一手扶着围栏,另一手裹在宽袖中。不过几个时辰未见,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和虚弱,而身形似乎也消瘦了一些,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消散不见。   顾怀丰心疼不已,他匆匆上前,“阿秀,你……”   阿秀也不等他,转身往廊檐里头去,口中道:“大人,请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顾怀丰有些困惑,但又连忙追了上去,两人并肩往旁边的偏院去。一红一白站在一块,浓烈又素雅,都是这世间纯粹的颜色。   “阿秀,你……我是来接你回府的,你身子不好,应该好好休养……”   一路上,怀丰喋喋不休。阿秀在他旁边静静听着,唇角忍不住上翘。可笑着笑着,最深处的绝望又会溢出来。   眼前这个男人带给了她苦苦寻找的希冀,却又狠狠被摧毁。一道被摧毁的,还有支持阿秀度过漫长千年的信仰。从昨夜起,什么都崩塌了,一切都凌乱了。   她心底酸楚,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   顾怀丰这个时候倒不呆了。他亦回望过来,眨眨眼,喟叹笑道:“阿秀,我真是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笑意清隽,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笑颜。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长假愉快^_^ ☆、往事   “阿秀,我真是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样的话,配上世间最美的笑颜,能够让人甜进心里去。顾怀丰的笑容十分好看,眉目分明如画,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几分属于他的骄傲,犹如料峭山崖上孤芳自赏的大朵玉兰,实在让人心动。   阿秀看呆了,体内戾气四下乱窜,她险些控制不住,默默撇开眼,正好望见无垠的阴沉,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阿秀只好又默默垂下眼,她扶着栏杆,倚着长廊里的美人靠坐下,一手搭在围栏上,一手仍裹在重重宽袖之中,耷拉在腰侧。她的身形消瘦,此刻病怏怏倚着,别有一股慵懒和风韵。   顾怀丰收敛了笑意,静静望着她,不明所以。阿秀抬起眼,长而浓密的睫毛簌簌轻眨,像是娇弱的蝶翅。   四目相接,阿秀道:“大人,我有话对你说。”   轰的一声——   伴着她的话,这一日憋了许久的闷雷终于炸响。天空陡然昏暗,像是进入了黑夜。轰隆隆,又是一声,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不多时,豆大的雨珠哗啦啦倾盆而下,打在飞檐上,噼里啪啦作响。有些雨丝落在她的睫毛上,那娇弱无助的蝶翅,偶然眨一下,像蝴蝶在雨中飞舞。   顾怀丰坐在阿秀旁边,将她拉回来一些,“别淋雨,你还病着呢。”语气极其的宠溺。隔着柔软服帖的宽袖,他寻到她的指尖,紧紧扣在,不准备再放了。   阿秀点头说了声好,又抽回那只被他握着的手。   怀丰的手里霎时落了空,他呆呆愣在那儿,有些错愕,不解地看向阿秀。而那人亦在看他,目光坦荡,毫不回避。她的嘴角挂着顾怀丰再熟悉不过的寻常笑意,往日都是温暖又轻快的,可今日却透着一股子疏离和苦涩。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怀丰与她对视越久,心底沉得越低,“怎么了?”他的脸色不禁凝重。   阿秀却仍是笑,除了这一种表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人。   阿秀原本想一走了之,再去重新寻找阿牛的,可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刹那,她方寸大乱,一切崩溃,甚至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声。   事已至此,阿秀决定,这个错误既然是由她开始,也该由她亲手结束,“大人,我想……与你说一说我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权当解闷。”   阿秀的事?顾怀丰竖起耳朵,拱手道:“请讲,怀丰洗耳恭听。”   阿秀踌躇许久,终于盯着顾怀丰,平静说道:“大人,不瞒你说,我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千年厉鬼……”   这句话堪比天际的一道闷雷,可顾怀丰并没有转身而逃,或者慌不择路,他仅仅是双眼圆睁,满脸不可置信。如此这样,阿秀已经非常感怀了,若是寻常之人听到,恐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   顾怀丰张了张口,始终未说出一句话来。如此反复之下,他咽下一口唾沫。那枚漂亮的喉结微动,怀丰皱眉:“阿秀,你不会是因为不想嫁我,所以才说这些胡话来打发我吧?”   阿秀被他逗乐了。她主动牵起他的手,“大人,你瞧我手是凉的。”说着,她又将他的手覆到自己脸上,“你瞧我的脸也是。”   顾怀丰的手背挨着她冰凉的掌心,手心紧贴着她没有温度的脸庞,指腹来回摩挲之间,他心中所有困惑的地方随着她这句话一一解开。   怀丰的心,在这一刻,坠到了极致。   他原本满腔的热意,在她淡然的笑容里,在这句残忍的真相中,渐渐冷却,最后都化作嗖嗖的寒意,沿着体内血液肆意流淌,不多时便蔓延全身。那些寒意在桃花眼中重新凝结,夹杂着外头打进来的雨珠,水气氤氲之下,眼梢下的那颗浅痣就化作了一滴泪。   阿秀放开他的手,偏头凝视外面混沌的雨幕。透过这些,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些过往,“大人,我生前是家里的长女,底下有数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中日子穷困潦倒,幸得隔壁人家帮衬,才度过不少难关。他家有个儿子,唤作阿牛,与我自小一道长大,我们感情极好……”   阿秀笑了笑,面上有凄苦,亦有甜蜜。落在顾怀丰眼里,他实在不知该回应什么,只能静心听完这好比天方夜谭的事情。   “十八岁那年,爹要将我卖给城里一个大户做妾,可没过几日,又听说城里教书先生家的公子死了,还未娶妻。教书先生想要给他儿子结一门阴亲,出的银两极高。此事被我爹知晓了,便又反悔不卖给大户,直接将我卖给那家。我爹急匆匆定下了亲,就这么让我嫁给一个死人……”   说到这儿,阿秀不忍再说下去,她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下巴尖儿抵在胳膊上。迎面就是瓢泼大雨,浇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雨水顺着长长睫毛滴下,变成一道水帘,像是她流的泪。   怀丰见她这样近乎自残,心中跟着难受。从阿秀的话中,他预感到后面的悲剧,此时像是有一把锐利的刀子,抵在他的心尖处,然后开始慢慢割。他很想将她搂住怀里宽慰,可又不敢造次,思来想去,怀丰抬起手臂,另一手撩起袖子,固执地遮到阿秀头上,替她拦下密密的雨珠。阴阳相隔,这是他能为她做的不多的事。   阿秀回过头来,望着他,嗔道:“你真是个呆子。”   顾怀丰闻言笑了,他说:“我只是想照顾你罢了。”   阿秀心中越发悲戚,“我出嫁那一日,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惨淡的很,连个吹吹打打的人都没有,只有两个轿夫,和一顶花轿。倒不是对家不愿好好办,只是难得有姑娘家愿意,而我爹又生怕被大户知晓他出尔反尔,所以才这般仓促……”   她轻轻叹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丝无奈,“大户终究是知晓了,气我爹做两头的买卖。那一日,他命数个壮汉在半路拦下了花轿。两个轿夫早就吓得腿软跑了,剩我一人孤零零坐在花轿里……”她之前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就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一样,可直到这时,阿秀终于闭上眼睛,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她双手抱臂,紧紧搂着身子,慢慢蜷缩在一起,止不住瑟瑟发抖。   怀丰一瞬间明白过来,他终是红了眼。怒气勃发,隐忍不住,胸膛起伏之间,他双手紧攥,不管不顾一拳砸在了栏杆上。   砰地一声,手臂震麻了,他却不觉得痛,只恨不得能手刃那帮人。他根本不敢设想当时的情景,亦从未如此憎恨自己为何现在才遇到她,为何让她受了这么多的苦!   阿秀仍蜷缩在那边,顾怀丰将她扶起搂入怀中。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处,双肩颤抖,后背战栗,一下一下,像是在剜他的心。顾怀丰轻轻拍着,安慰着,宛如在哄一个婴儿,用尽了他所有的柔情。   阿秀心安。那种紧张与害怕,还有颤抖一并消了下去。她抬起脸,怔怔望着这个男人。她是要继续寻找阿牛的,这一次与他分别,不知何时会再相见。他终将转世轮回,她却注定还要在世间游荡。她与顾怀丰,一个天一个地,怎么都够不到一起的。   他们共处的日子本就不多,千年间不过沧海一粟。随着斗转星移,她也许会忘了他的模样,却不会忘记有过一个呆子曾对她这样好过。   想到此处,阿秀复又垂下眼睛。她仍是靠在他胸膛处。不多时,她的心随着他的脉搏,扑通扑通跳动起来。阿秀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他的腰际,她原就奢望的不多,此时只希望能够静静相拥,便足够了。   顾怀丰亦拥着她,郑重许诺:“阿秀,不管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只想尽我最大的能力来护着你。阿秀,留下来让我照顾你。”   阿秀浅笑,尽量轻松道:“大人,你莫要为我伤心。那一日我投河自尽,化作了厉鬼,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折磨至死……这是我做过最痛快的事了!”顿了顿,她又笃定道:“大人,我不会留下的。我得去找我的阿牛哥。”   “我死了之后,爹娘只当少生了一个。唯独他,千辛万苦将我尸首捞到,好生埋了。我做鬼之后去捉弄他,他竟猜到是我在旁边!”阿秀回忆起那段往事,笑得格外甜,顾怀丰心里却在滴血。所谓先来后到,便是如此了……   “阿牛他为了我终身未娶,我们就这么一人一鬼共度了一生。旁人还只当他疯了,总是一个人胡言乱语,没人知道他是在说给我听。阿牛死后与我埋在一处,我们生同寝死同穴,早就和一般夫妻无异。可惜,我当时修为不够,他被鬼差带走投胎转世去了……”   阿秀叹了一声,无尽怅惘。她松开手,直起了身子。顾怀丰虽不舍,也只有撒手,他听得明白,阿秀不过寥寥几句,却道尽了她与那人的刻骨铭心。   “大人,我发过誓的,一定要找到他,不管是一千年,或者三千年,我只想再见到他,然后永远与他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哎,阿秀,你是我最可怜的女主,我都于心不忍~ ☆、雨后   雨停之后,阿秀送顾怀丰出府,正巧遇见了回府的范晋阳。   范晋阳见那二人的模样,均是眉眼低垂没什么精神,尤其晚山的眼睛居然红红的,他的心里便有了诸多猜测,也不多问,只在一旁静静立着,看他们告别。   要说的话先前都已经说完了说清了,就连自己请阿秀再去府中休养,都被她婉拒掉。顾怀丰明白这是阿秀要和他划清界限,饶是有所准备铺叙,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心里仍是难受的要命。怀丰拱手告辞,下了台阶沿街走出几步,到了一个转角处,才借着墙挡去身形,微微探头张望。   范府门口,范晋阳比了个请的手势,阿秀略微欠身应该是道了谢,方与他一并转身进府。二人身影摆在一块儿,一个高大魁梧,青衫温润,一个柔弱纤细,红衣火热,倒也极其般配。   顾怀丰看在眼中,心里酸涩难平,眼窝里不可遏制地泛起潮湿,而鼻间却忍不住深嗅。秋风阵阵,送来了雨后的爽利、泥土的厚重,甚至还有街上不知名的香味,却始终没有出现那道熟悉的檀香。等了许久,依然捕捉不到一丝一毫,他耷拉下脑袋,掩饰不住的灰心丧气,和从未有过的挫败之意。   这一刻,顾怀丰忽然觉得,阿秀的人犹如这味雅致的香意,将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与自己生生断了干系。他再也见不到,再也闻不到,再也无处关切,再也无处寻觅……   这个念头起来的时候,他心里不曾放下的刀子又开始慢慢割了,一刀又一刀,一下又一下。钝痛弥漫,痉挛不止,顾怀丰终扭头匆匆走了。他这一回府,躺了足足一日,起来后,不顾白氏阻拦,径自去了溃堤之处,美其名曰监视河工、体察民情,能够早些回京复命。   且说那边厢,范晋阳与阿秀顺着抄手游廊往后院去。这是他二人头一回单独相处,二者间无话可说,气氛有些沉闷。幸好时不时有水珠顺着碧绿的树叶滑到灰瓦青砖上,滴滴答答的,缓解掉一点尴尬。   “阿秀姑娘,你身子可好些了?”范晋阳琢磨了半晌,终开口问道。昨夜之事,他不大清楚,只听府里管家说什么明少侠带回一个昏迷的女子。到今日早上,范晋阳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子是阿秀。至于她为何去了顾府又昏迷着回来,他心下虽好奇,却又不便多打听。   阿秀一直低着头,凝视着眼前一个个的小水坑。她仍沉浸在往事中,所有过往一一幕交错出现,唯独没有阿牛的模样。而阿秀没有料到,最后停留在眼前的,却是顾怀丰。那张俊脸倒映在水坑里,冲着她微笑,眉目舒展,最是清亮。随着一滴水珠落下,他的容颜中荡漾衍生出一道道涟漪,倏地又再次合拢。阿秀有些恍惚,亦微笑回应。   听到范晋阳的问话,她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未退,只不过眸子里多了几分哀婉与伤怀。   这样子落在范晋阳的眼里,他不由愣住。反复掂量揣摩,他估计是阿秀姑娘与晚山之间出事了。古往今来,男女之间还能出什么事?再联系先前晚山眼眶泛红,难得的失态之姿,他就猜出了一个大概。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一时间,范晋阳再看阿秀的目光中便多了一丝深意。   “多谢范大人关切,我已经好多了。”阿秀回道。顿了顿,她又欠身说:“范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这几日要在府里打扰,不多时我便会走的。”   阿秀说话之间,范晋阳闻到了与她初次见面时的那道檀木香。绕人鼻尖,沁人肺腑,却比之那回要清淡许多。他心下不解,于是又低头看了那人一眼,未见到什么香包,目光最后定在阿秀的脸上。她的面容姣好,但没什么血色,放在他曾见过的一众女子中,只能称得上寡淡、清丽,没什么特别出挑和亮眼的,却不知为何晚山会对她情有独钟。   抱着这份不解,范晋阳口中应道:“阿秀姑娘客气,多住几日也是无妨,就是常住下了,我也欢迎。”语气豪爽大方,配上他浓眉大眼的正直模样,令阿秀心上一暖。   范晋阳特地送她回了后头偏院,又亲自问过谢一一现在瘟疫如何,才告辞离开。明英对着阿秀偷偷咬耳朵:“这个人估计对一一没安什么好心,丝毫不知道避嫌,还凑得这么近!”   阿秀斜乜他:“你这是关心则乱,他若真是对一一有什么不轨之意,就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坦坦荡荡相处了。”   明英正要嗤之以鼻,忽然刮起一阵寒风,凛冽之中夹杂着一道腥咸。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口说:“杀气很重。”   阿秀点点头。她此时仍立在廊下,到处张望,就见到对面屋顶上一团模糊的黑影。她冲着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抚,又别过明英等人,转身往房里去。果然,到了四下无人之地,那道黑影飘然跟了过来。   他的声音还是如豁口一般,喑哑的很,“你伤了?”   阿秀低低嗯了一声。过了好半晌,他又说:“对不起。”   这下子轮到阿秀好奇了。她瞥了眼桐江,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技不如人罢了,是该长长教训。”说到最后,她无奈摇头轻轻一笑。   桐江默默跟着她走到房里,才显出身形来,黑衣劲瘦,面无表情,和原来一样冷得很。   随着他的到来,幽萦上青芒渐起,又好似活了过来。从昨夜受了重创之后,幽萦一直灰蒙蒙的,半死不活,和一般油伞无异。   阿秀盘腿坐在榻上,重新运气,继续顾怀丰来之前未完的调息之事。桐江飘然上前,也不问她的意思,探手凝滞于她的头顶之上,他一抬手,带起滚滚黑烟。阿秀抬眼看他,桐江亦俯视着她,目光如鹰隼。   “你伤的很重。”他说着,收回了手,又是一股黑烟飘过。   阿秀点头:“先和枚烟打了一架,没打过。又跟和尚打了一架,还是没打过……”她的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末了,还能哧哧笑出声来,露出俏皮的虎牙。   桐江不发一言,只看着她,等阿秀好容易笑完了,他冷着脸道:“你这回的伤我帮不了,可你这回的仇,我要亲自帮你报。”   阿秀怔住了。当年,她和朝云在外面闯了祸,他会替她俩收拾那些烂摊子,可亲自出手的机会并不多。   她望着他,淡淡一笑,“枚烟你收拾了也好,至于那个和尚,他厉害得很,能解开我师父的咒,不是常人,你千万别找他麻烦。”关于枚烟,阿秀存了一个私心,她自己以后不能在顾怀丰的身边,却又怕枚烟会回去找呆子的麻烦。所以,现在让桐江解决了枚烟,也能一了百了。   桐江撇开眼,目光落到一旁的幽萦上。他上前,蹲下身子,张开掌心对着伞柄处,缓缓送进一道真气。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她,“阿秀,你该明白的,你只能毁在我手里,其他人只是找死!包括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什么顾大人,你这次若是为了他遭遇不测,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阿秀呆呆滞住,她垂下眼,望着地上的青砖,轻声说:“桐江,原来他不是他。”她一垂下脑袋,耳旁的蝉鬓随之动作,轻轻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桐江看在眼里,觉得那几缕发丝,就要飘到自己脸上,荡进自己的心里。他默默移开眼,轻哼一声,“那个人确实不怎么样!不是也好,你还是早些跟我回去才好。”   阿秀抬起眼,“桐江,那你答应我,别去找那个和尚,留着命等我回去!”   桐江冷哼未答。目光对峙之间,他直起身,黑烟缓缓散去,瘦高的身影一并消散。忽的,灵光一闪,在常人看不见的虚空之中,他悄声道:“阿秀,那个人有些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啦,继续继续~~ ☆、掷果盈车   洛水堤岸连绵不绝,今年决堤的好几个大缺口用泥浆沙袋等匆匆堵住。现在水退下了,河中水位也低了不少,顾怀丰便命河工加紧时间重新修筑,以免到了冬日洛水沿岸土地冻结,以至于无法动工,延误明年的工期。   顾怀丰到了之前溃堤的那个郡县,才待了不过两日,就收获颇丰。   凡是他到之处,那必然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男女老幼,均列其中。百姓此举完全是发自肺腑、自发而成,可并不是为了夹道欢迎什么钦差,而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要泄愤。   百姓泄什么愤?   还不是因为之前顾怀丰下令烧毁了所有的尸首,而他们的至亲至爱之人都在其中,这一下子家人没了全尸,不得善终,自然惹了百姓的众怒,犯了他们忌讳。   围观之人各个怒目圆睁,怨气重重,或拿着菜叶子,或举着烂鸡蛋,毫不客气地通通招呼了过去,口中谩骂着,大有要将其抽筋扒皮之势。   顾怀丰是何等爱干净的人,他虽然是坐在车里,但一袭白衫上,仍沾上了一些蔫了吧唧的烂菜叶,幸亏他出门戴了软脚幞头,否则头上也会遭殃。   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形的时候,顾怀丰让车夫停了下来。他掀起帘子,探身下了车。   看见钦差他不避不让,反而坦荡荡直接下来,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周围百姓不免更加愤愤。群情激奋之间,有些直接就朝他脸上砸了过来。顾怀丰微微偏头,躲去了一些,却抵不过众人的恶意。   那日他的衣摆上绣了几朵素心梅,花瓣淡黄,花心洁白,出尘又美好。蛋液顺着长衫蜿蜒而下,到了那星星点点的梅花处,不断浸染,不断渗透。那几朵素心梅就仿佛变成了真的,多了几分狰狞的世俗气息,却越发显得他孤傲和清冷。   顾怀丰淡然扫视过众人,看着那一张张悲愤的脸,他拱手作了个揖,方才直起身。他的后背端地极直,像秋风中一棵飒飒的劲松。怀丰伸手抹去脸上的污秽,又自顾低头掸了掸身上,这才重新回了车上。他的这番动作翩然,含着大家公子的自持与贵气,面上也并无任何不悦,竟好似此刻不是自己在受辱一般。众人皆是一怔。   衙役们起先还抓几个带头闹事的,后来人越来越多,所谓法不责众,顾怀丰就让衙役放了那帮百姓。这样一来,众人越发肆无忌惮。此后,只要一见到钦差的马车,百姓便会投掷那些恶心的物什,臭气冲天,熏得人作呕。   顾怀丰回到驿馆,在澡盆中默默泡了许久。直到确认那股味道没了,他才作罢。他就着了一件雪白中衣,墨发盘在头顶成髻,浑身上下黑白分明,唯一的装束便是发髻中的那根竹簪子,翠绿打眼,风骨桀骜。   房中水汽弥漫,有些沉闷,他支开窗户,秋风飕飕,卷了进来。桌上的烛火跃动,而墙上那道瘦长孤寂的身影,亦随着幽幽烛火一明一暗。   怀丰挑了挑烛火,房内更加亮堂了一些。他端坐下来,提笔开始写奏折,可不过写了一个字,他又搁下了笔。室内安静极了,只听一声低低悠扬的长叹,怀丰起身,又缓缓踱步到了南窗下。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皎洁无暇,几点璀璨星子,闪闪发光。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手指尖触到一个柔软之物,顾怀丰心中一窒,清浅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闷。轻轻将其勾出来,正是一方熟悉的朱红。他静静盯着掌心的嫣红,就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言一语,皆在他的脑海里灵动起来。怀丰嘴角上翘,浅浅一笑。   月色下,秋风中,那抹朱红微微发颤,瑟瑟发抖。他心中不舍,于是紧握在掌中,过了少顷,又将其小心翼翼地揣回了自己怀中。她有千年光景可以给那个人,而他只有这抹残红。   翌日,顾怀丰还在驿馆内,就接到了京城发来的密函。送信的,是安州顾府的人,而写这封密函的,是他的老师贺大人。信中所写,无非是一连好几个人在圣上面前告了他一状,斥责顾怀丰办事不力,又搅得民心不安。   怀丰知道他这回的差事得罪了不少人,特别是霈州贪污那件事,底下盘根错节,他不过是挖出冰山一角,对于其他人而言,却动了他们的利益,自然看他不顺眼;再加上自己固执己见,非要焚烧尸首,又得罪了一些人……   他摇头,叹了一声,一把火直接将那密函烧了。   顾怀丰今日的安排是去河堤看看,可他一脚刚踏出驿馆,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个烂橘子……啪地一声,汁水淋漓,生生在他的白衫上留下了一块蜜黄。   怀丰蹙眉,低头看了看,转身正欲回馆内。后头突然有人高声朗朗,唤道“晚山兄”,他顿住步子,连忙掸了掸胸前的污迹,这才尴尬回身道了一声“子正兄”。   来人正是范晋阳,他听闻这两日顾怀丰在此地的遭遇,今日便赶来了。此时,他上前几步,目光上下打量一番,面色忿然,口中道:“晚山兄辛苦了。”   怀丰淡然应道:“无妨,小事一桩罢了。”   二人说话之间,范晋阳身后又来了一辆驴车,嗯昂嗯昂,驴子叫唤个不停。赶车的身着蓝衣后背长刀,正是明英,再后面的车棚里,坐着两个妙龄姑娘,一个笑意盈盈,是谢一一,另外一个苍白如霜,则是受了重伤的阿秀。   顾怀丰眼梢的余光掠去,看见那袭红裙时,他的心便不受控地猛然一跳,胸口有个地方慢慢灼烧起来,烫的他的心尖很热。怀丰垂下眼睛,正好看到胸前那滩蜜黄……他和范晋阳告了辞,匆匆往后头去。他不是不想看见她,他只是不愿她看见自己这般狼狈。   阿秀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她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忽然就难受了。   范晋阳朝着他们三人走过来,对着明英拱手道:“明少侠,我这就去命人备船,送少侠和阿秀姑娘上船东去。”原来,阿秀的身子一直不见好,亏损的厉害,明英便想带她回青州找师父。安州在西,青州在东,两地相去甚远,明英又顾忌着阿秀的身子无法颠簸,他这才放下面子,拜托了范晋阳。   明英点头,可后头的阿秀却开口央道:“范大人,可否稍等一夜,明日再做安排?”范晋阳看向说话之人,她的面色哀婉,一双明眸盈盈,竟像是泛起了点点水光。   明英刚要抗议,阿秀只望着范晋阳,又问了一遍。   范晋阳点头,“姑娘愿什么时候走,在下就什么时候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新晚了,整个人心塞 ☆、君子   顾怀丰回了房中,紧蹙着眉,小心翼翼解开身侧的襟带,再褪下这件污秽的直缀,生怕弄脏其他的地方。   顾府今日送密函来的那个小厮立在一旁,他及时递上干净的长衫,口中说道:“大少爷,老夫人让我带话,说是盼你早些回府呢,有要事相商。”   “府里出何事了?”顾怀丰一边系腰间丝绦,一边顺嘴问。   小厮眨巴眨巴眼睛,挠头笑道:“好像是少爷的婚事定下了。”   顾怀丰手一抖,丝绦就打成了一个死结。上面垂下的玉佩一晃一荡,时不时碰到他的身上,略微有些疼。他偏头,对着身旁的小厮吩咐道:“你速速回府,跟老夫人说一声,若是再以婚事相逼,我便直接回京述职了。”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本不该抵抗,可这一回,他就是不愿意。   而且顾怀丰说这话,不是没有缘由的。今日那封密函里的意思,也是让顾怀丰回京。一来,他这次得罪了不少人,犯了众怒;二来,他领的钦差一职,原本就是疏灾救民,现在银子有了,那些灾民也安置的七七八八,能交代过去,便可以回来复命了。至于治理河堤之类的活计,他虽是工部郎中,但不该抢着上,还是应该等回京后由皇帝摊派。   那小厮被顾怀丰这么一吓,果然噤口了。他不说话,外面的范晋阳反倒不轻不重地敲了门,“晚山兄,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快意事,何故推辞啊?”他的声音厚如洪钟,笑声爽朗,估摸整个驿馆后院的人都能听见。   顾怀丰微恼,面有不虞,再一低头,看见腰间乱七八糟的丝绦,心上愈加烦闷。   小厮开了门,便退了出去。范晋阳进来之后,主动拱手告罪,说无意听他们谈话,只是碰巧撞见了,便正好劝一句。顾怀丰只好说无妨,又请他坐下,亲自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范晋阳,另一杯握在手中,这才问他来此有何要事。   范晋阳笑道:“我这回从衙门里多拨了几班衙役过来,专门抓带头闹事之人。”他话里指的还是顾怀丰被百姓丢东西那事。   顾怀丰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如此小题大做。”他心里确实这么想的,可口中的话,让听的人有些不悦。。   范晋阳面色无异,嘴角含笑,温润如初,只有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偶尔发出一丝声响。他解释道:“晚山兄,你如今是钦差,在外行走,自然代表着皇上的脸面。若是任由那帮刁民胡闹下去,我也不好向皇上交代。”   顾怀丰心里虽觉得此举极为不妥,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子正管辖之内的事,自己做不了主,也就随他去。   他点点头,目光正好落在范晋阳的衣摆上,青色苍劲,朴实无华。顾怀丰从来不在意别人穿什么,可今日他却觉得略微碍眼。不知怎地,他想到了那日雨后的情景,那二人站在一起,远远看好似一对璧人。思及此处,顾怀丰又想到了自己这番忽上忽下的心境,一瞬间酸溜溜的,苦涩难言。   范晋阳见对面那人沉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状似无意道:“晚山兄,我已安排明少侠三人在驿馆住下。他们明日乘船东归,那位阿秀姑娘似乎病得极重。”   袅袅热烟之中,顾怀丰低着头,呆呆的,木然一片,若不是那双眼睛偶尔眨一眨,范晋阳还以为这人石化了呢。   顾怀丰下意识地抿了一口茶,热流沿着喉咙滑进体内,很烫,他陡然回过了神,“多谢子正兄的照拂,我这就去瞧瞧。”他放下茶盏,匆匆出了门去。   这话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范晋阳轻轻一笑,他又品了一口杯中茶。茶香扑鼻馥郁芬芳,茶叶翠绿芽芽直立,是难得一觅的好茶,他不曾喝过。范晋阳唏嘘感慨一番,这才转身离开。他看了看院中那几人,默然往外去。   这座驿馆,典型的前堂后院。因为难得有人来落脚,所以并不大,后院不过几间房。现在,阿秀和谢一一合住一间,明英和车把式一间,再有就是顾怀丰、范晋阳各单独一间。房间均围着院中的那座小亭子而建,先前顾怀丰一出门,就看到了亭中的阿秀和谢一一。   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谢一一笑得前仰后合,而阿秀脸上的笑意却是淡淡的,嘴角微微勾起,不似原来那般明快。顾怀丰看在眼里,脚下踟蹰,颇为尴尬。他也不知道阿秀愿不愿意见到自己。   这样大的一个人杵在那儿,想不让人看都难。阿秀虽然盯着谢一一,努力认真听她说话,但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地瞥向了那人。正巧,顾怀丰也在偷偷望着她。两道视线撞在一起,萦绕纠葛。阿秀被当场抓了包,她索性直接起身,唤道“顾大人”。   顾怀丰迎着她的目光上前,分别向二人作了个揖,口中唤道“一一姑娘,阿秀……姑娘”。阿秀这个名字,顾怀丰早就唤得无比顺口,就像压在他的舌尖底下,可现在再回到最初,加上姑娘二字便有些突兀和不适应了。   阿秀亦是,她觉得这个称谓实在生分,可转瞬她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从来都是一个正人君子,迂腐的要命,却又时不时冒出一丝属于他的傻气。他这样子泾渭分明,就是防止其他人心生什么误会,毁了她一个姑娘的清誉。   谢一一盯着那两人,心下不禁狐疑:古怪,实在古怪。她一回头,就见明英在朝她挤眉弄眼。谢一一愣住,这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道:“阿秀,顾大人,你们先聊,明英好像找我。”说着,她便离开了。明英更加抓狂,他本意是让谢一一拉着阿秀离开的,现在反倒给他俩创造了机会!   狭窄的亭中少了一个人,顾怀丰暗暗吁出一口气。他站得离阿秀远了些,此时也不敢看她,仍旧低头,望着亭中的青砖,作揖问道:“听闻姑娘病得极重?明日……要乘船东归?”   阿秀含糊“嗯”了一声,顾怀丰忽的抬起头,他终于问出了这些日子的关键:“阿秀,你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阿秀撇开眼,只留给他小半张脸。那侧脸在顾怀丰的眼中,愈发白的可疑,原先她是苍白,可从来不会如死灰一样,现在真是一丁点生气都没了!   亭外的几丛低矮灌木泛了黄,阿秀淡淡回道:“一点小伤不碍事,还望大人多保重。”她不愿再多说其他,自顾回房去。   擦肩而过时,顾怀丰指尖微颤,他有种冲动想要捉住她的衣袖,可又觉得实在造次与唐突,于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随着那扇房门开了又阖上,他的心好像一道被人关了起来。顾怀丰独自站了会,这才往外去。   外面几班衙役正按照范晋阳的命令在马不停蹄的抓人,街上没什么人闹事,安静的可怕。顾怀丰也不在意这些,他直接去了一趟河堤。   这一日平安无事,到了晚间时分,他乘马车回驿馆,就出了事。马车还在郊外时,遇上了一干群情激奋的百姓。有人振臂高呼“就是这个狗官派官差来捉了不少人,我们也捉了他”,外面响应无数,有震耳欲聋之势。   顾怀丰心知不妙,喝令车夫莫要生事,赶紧离开。车夫吓得连连挥鞭,一时间马车东撞西跑,车中之人来不及防备,后背一下子狠狠撞到了车厢处,痛得几欲昏厥。   顾怀丰知道会出事,只不过没想到百姓的怨愤仍旧报复在他身上!刹那间,他也不知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和好友讨论顾大人,最后的结论,其实他是我理想中的古代君子形象,所以这章用君子为题吧。 ☆、吃醋   听说郊外有人作乱,范晋阳便拨了一班衙役前去。没想到过了半晌有人回来说,闹事的百姓实在太多,人手不够,还有钦差大人也在那儿,好像是受了伤。范晋阳脸色煞白,他又点了数十个衙役,亲自跟了过去。   不一时,这事传遍了整个驿馆。   阿秀忧心忡忡,没头没脑地往外面走。明英见状,连忙拦在她前头。一个说“我要去救人”,另一个说“你难道还能一直跟着他不成”,阿秀语塞。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明英叹气:“我去,你别动。”   阿秀点头:“师兄,你就该这个时候上场,否则要你何用?”明英欲哭无泪。他背上长刀,利索地翻出门,寻着踪迹而去。   阿秀怔怔立在黑夜之中,少顷,她的眼睛开始朦胧含糊。那一夜,她的元气狠狠大伤,现在只要到了晚上阴气重的时候,阿秀就不大能在外走动。而因着流过血泪的缘故,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便不大能辨认看清东西。   阿秀揉了揉,反而越发的模糊。她长叹一声,只能认命地回房去。可不过待了一会,她就坐不住,跑到亭子里干巴巴等着。   谢一一安慰道:“阿秀,你别太过担心了。”再看对面那人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她忽然笑了,“阿秀,你真是紧张顾大人呢,就像……就像明英对我一样,总是在乎的很。”   这话虽直白,却似乎点出了某种错乱的根源,阿秀猛然抬头。对面那人距离自己不过几步,可一一清澈的笑脸她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是个姑娘。   阿秀张口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却又滞住,只剩一味苦笑挂在唇边。她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自己关心那个呆子,好像成了一种习惯,怎么一听到他出事,就六神无主了呢?   “一一,你可知明英为何在乎你?”阿秀忍不住反问。   一一拨弄着耳旁的小垂髾,自顾“嗯”了半晌,终于肯定道:“明英他是个好人。”   阿秀哑然,她微微一笑,“明英确实是个好人,我也是。”   两人说着话,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嘈杂的说话声,阿秀知道是他们回来了。她心下担忧,此时顾不得其他,连忙走出亭子迎了过去。   迎面走来一大堆人,熙熙攘攘皆背着光,阿秀更加看不清那些人的样貌了。只见其他人都是膀大腰粗,唯独最前头那人个子瘦瘦高高,和顾怀丰差不多,她径直上前,眯愣着眼,关切问道:“大人,你怎么样,可曾受伤了?”说着,她的双手习惯性要扶上他的胳膊,顾怀丰腿伤期间,阿秀便是这么照顾他的。   那人明显一愣,拱手回道:“多谢姑娘关心,我没什么大碍。”   听这浑厚的声音,阿秀就知道自己弄错人了。她尴尬顿住身形,收回了手,讪讪笑道:“没事就好。”话音刚落,对面的范晋阳闷哼一声,喘了一口粗气,阿秀一怔,于是再上前几步。直到走到他跟前,她才完全看得明白,阿秀惊呼:“大人,你胸口渗血了……”只见干净的青衫上被劈开一道长口子,衣料摩挲之间,慢慢淌出一些暗红,端地吓人。   范晋阳闻言,又是一滞。他稍稍垂下眼眸,正好能望见她的发间,离自己鼻尖不过几寸,属于暧昧的距离,可她毫不自知。范晋阳虽然有些尴尬,却不知为何,身形一动未动。   他们对话之间,明英正好扶着顾怀丰经过,自然全都听见了。   亲眼见到阿秀如此关怀他人,而自己备受冷落,顾怀丰心口不由一窒,一股无名怒火就窜了起来,火烧火燎的。他赌气似地停住步子,直勾勾望着阿秀,眼神热切又期盼。没料到,她丝毫未在意,只盯着那人的胸膛研究。双重打击之下,怀丰气馁非常。   明英直乐,悄声刺激说:“大人,你看到了吧,我师妹对谁都好。”   顾怀丰黯然收回目光,低下头,只盯着地面。这一刻,他的后背撞得虽疼,可心口那里抽痛得更加厉害,一颗玲珑心只怕已经四分五裂了。他“嗯”了一声,闷闷地说:“劳烦少侠,我想回房歇息。”   陡然听到顾怀丰的声音,阿秀不禁四下张望,没想到他们近在身旁。原来,先前明英扶着顾怀丰,她远远瞧见了,只当来了一个大胖子。   阿秀三两步走到顾怀丰身旁,她眨眨眼睛辨认再三,确认没再认错人时,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她搀起他的另一只手臂,“大人,你伤哪儿了?”阿秀焦急问道。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有几缕青丝飘过范晋阳的脸上,裹着一道檀香,令他一时怔住。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过去,待看到顾怀丰时,又默默收了回来。范晋阳自顾往前去。   顾怀丰见阿秀过来,那道无谓的怒火才平息下来一些。可他心里的滋味依然不好受,这是一种从未体会的心情,正从心底的漏洞中汩汩涌出,迅速占满了他的全身,控制着他的思绪,恨不得要说出些狠话,刺伤她才能减轻一点痛苦。   可眼前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担忧,被她触碰的胳膊上,又传来丝丝凉意。这样一来,那些恶言恶语,顾怀丰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他抽回被明英扶着的胳膊,轻轻拍了拍阿秀的手背,安抚道:“我没事,别担心。”   这个郡县很小,又死了不少人,一时间就连个大夫都找不到,幸好有谢一一在,却也忙得头晕脑胀。她只好将伤者都聚到一起,一个一个伤口检查过去,最后发现范晋阳伤得最重。他受的是刀伤,流了不少血,一一便先给范大人包扎伤口。   范晋阳道了声谢,坦然脱下破损的外衫,正欲脱去里面中衣时,就听对侧的顾怀丰疾呼了句“慢着”。大家皆是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顾怀丰只是望着阿秀,问道:“阿秀,你可需要避一避?”她虽然是鬼,但现在也是一个姑娘家的模样,留在这儿看一个大男人赤身裸背的,对她的清誉总是不大好。   阿秀摇头:“大人,没事的,我留下来说不定还能给一一打下手。”其实,她只是不放心顾怀丰,想要第一时间知道他伤得如何。何况,真要打下手,有明英就够了。   顾怀丰真心觉得自己狭隘了,他浅浅一笑,说:“抱歉,倒是我多虑了。”他这一笑,阿秀又看呆了。   范晋阳三下五除二脱了上衣,露出精瘦的胸膛和刀疤。这道刀疤斜跨整个胸口,皮开肉绽,格外的狰狞。   谢一一细心清洗过,又认真上完药,这才来看顾怀丰的伤势,留下明英替范晋阳包扎伤口。   白色的绷带沿着伤口,紧紧缠绕上一圈又一圈,到了最后关头,明英扯着嗓子喊道:“阿秀,递把剪子过来。”   阿秀看了眼顾怀丰。他伤在后背处,此时也是褪下了薄薄的秋衫,露出精致的里衣。察觉到她的目光,顾怀丰笑着点点头,做了个口型说“去吧”,阿秀这才应了一声,回道“来了来了”。她手忙脚乱地找出一把剪刀,递到明英跟前。   这一递,她就再也没有挪开步伐。   阿秀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一动不动,两道远山重重颦蹙,眼眸微眯成一条线,认真端详着什么。过了片刻,她的身子越俯越低,恨不得凑到眼前那人赤~裸的胸口处。明英忙不迭拉了她一把,“阿秀,你怎么了?”   阿秀不答。她抬起眼,牢牢盯着范晋阳,手指着他的锁骨处,问道:“你这……胎记吗?”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指尖颤颤巍巍地,也许下一刻就会径直抚上去。   范晋阳点头说是。   阿秀双眼瞪得浑圆,俱是不可思议。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处胎记之上,终于不管不顾抚了上去,想要确认着什么。   她的指尖很凉,范晋阳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可他没问为什么,好像她做这些,就是天经地义一般。不经意间,他又瞥了眼对面那人。   对面的顾怀丰亦注意到阿秀的不对劲,他匆忙起身,唤了一声“阿秀”。怀丰忽然想到了霈州遇袭那一夜,她也是这样呆呆的,可当时他只要一唤她的名字,阿秀就回过了神,就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   但这一回,阿秀始终没有应他,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只是缓缓半蹲下身子,犹如跪在那人身畔。她痴痴仰望着那人,视线纠缠之间,周遭一切都恍若未闻。   看着这一幕,顾怀丰心头突突跳了两下,一股叫做绝望的情绪彻底将他淹没。这种绝望,如浩瀚无垠大海一样,他使劲挣扎,亦透不过气。   明英拽着阿秀,低声说:“师妹,你疯啦?!”   阿秀没法思考:“师兄,我也许真的疯了……”   顾怀丰轻轻一笑,最是落寞。他拿起挂在一旁的长衫,往自己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鬼迷心窍   夜深了,顾怀丰没点烛火,他房里黑黢黢的,只有月色透过窗撒下一片清明。   后背撞伤了,他如今只能侧躺在榻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弯在胸前。他将手探入怀里,指尖轻轻一勾,取出那抹贴近心口的嫣红。茫茫夜色里,朱红并不明显,反而显得暗沉,就像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   所谓的睹物思人,不过如此了吧。顾怀丰慢慢阖上眼,不愿再看。   门外有人吆喝着相伴离开,格外嘈杂。他静静听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期望,只是盼着她能来瞧自己一眼就好。直到整座院子彻底安静下来,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顾怀丰轻笑,嘴角满是讥讽。   别人成双成对了,哪儿还有空顾及他这个孤家寡人?   他正暗自神伤,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怀丰懒得回应,仍旧闭眼假寐。   “大人?”外面那人唤道。   是阿秀的声音,顾怀丰不由愣住,一时心乱如麻。他睁开眼,乌黑的眸子里淌过一星复杂的情绪。他努力翻了个身,让自己面朝正门。门上映出一个窈窕身影,正是他心里想的那个。顾怀丰双唇噏动,却依然没有回应。他只是怔怔望着那个影子发呆。   她来做什么?终于记起他了?   阿秀听见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又敲了敲门,“大人?”等了片刻,里面还是没有回应,她忽然想那呆子不会出事了吧?阿秀心下一惊,直接踹门而入。   “大人!”   顾怀丰惊呆了。管不上后背的疼,蹭地一下,他直接翻坐起来,“阿秀,你……”   离得远,屋里又黑,阿秀看不清顾怀丰的表情,但他这样防备的动作令她有些尴尬,“我以为你出事了。”她口中解释,脚下却不停,直接走到床畔坐下。   两人面对面,凝视之间,顾怀丰别扭地问:“你怎么来了?”   “明英说大人你死活不愿意让他进屋敷药,我便过来瞧瞧。”阿秀说着,摇了摇手里的瓷瓶。   顾怀丰不自在地偏过头,手里紧了紧衣襟,“放下吧,一会儿我自己来。”   阿秀“哦”了一声,却没有动作,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瓶子。   顾怀丰扭头看她。阿秀低着头,发髻松松偏到一旁,最是娇媚。乌发掩映之下,露出微翘的睫毛和灵巧的鼻尖。清雅的檀香渐渐萦绕,怀丰移开眼。望着窗下皎洁的月光,他重复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阿秀未答,顾怀丰又接着道:“你怎么不去看他?”他的声音闷闷地,不负往日的清冷,好像添了一丝烟火气。   阿秀垂着眼,目光落在他的中衣上。雪白的中衣上面有着暗纹,看不出什么样式,却极为雅致华丽,覆在他的身上,衬得这人更为清贵。阿秀收回视线,看着顾怀丰,笑了笑,说:“他伤的重,已经歇下了。”   ……所以,那人歇下了,她才过来看他?   顾怀丰撇开脸。过了半晌,他淡淡开口:“我哪里比不上他?”有点赌气的意思。   阿秀踌躇:“因为你不是他……”   “你怎知我不是他?”顾怀丰反唇相讥,“你怎知他又是他?”   “……”阿秀静默。   “就因为我没有那个胎记?”   怀丰隐隐约约提高了声音,有些替自己愤愤不平。与之同时,他缓缓解开中衣。清瘦的胸膛一点点裸~露出来,在银色月光的渲染下,显得神圣,让人不敢亵渎。   阿秀不解,终于抬起了头。   四目相接,那双桃花眼里泛起潋滟的水光,还有一点男儿的倔强。好像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夜,美得依然惊心动魄。在他面前,阿秀不禁自惭形秽。   她的视线不敢多做停留,只顺着他清隽的脸庞蜿蜒而下,最终停留在脖子下方。那里白皙无暇,宛如一块美玉。   顾怀丰坐立难安。阿秀此刻的目光,直接化成了一把小刷子。这把刷子,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又拂过他的脖颈……所以,凡是她视线所及之处,皆泛起可疑地绯红。   顾怀丰后悔了,自己一时意气用事,贸贸然在一个姑娘面前脱衣服,算什么君子之道?   实在是轻薄又唐突,还有些……幼稚!   他默默捡起中衣,正要穿起来,阿秀绕到他后面,顺手将他褪下的中衣搁到枕边。顾怀丰呆住,不一会儿,白皙的脸色腾地全红了,两颊灼热,耳根子滚烫。   阿秀放衣服的时候,眼睛瞄到枕边有一块碎片,像是衣服料子。她没有多想,只瞟了一眼,又重新看向顾怀丰的后背。   这人素净的后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伤痕,还有一块极大的青紫痕迹落在腰侧,格外打眼。   阿秀心下一疼。她指腹间蘸了一层药膏,口中提醒道:“大人,估摸有点疼,你忍着点。”说着,她径直往伤口抹了过去。   伤口蜇人,药膏清凉,而她的指尖偏偏又冷的要命。这几重滋味交加之下,顾怀丰狠狠嘶了一声,旋即又咬紧了牙关。   阿秀只得宽慰几句,让他稍作忍耐。待所有伤痕都细心涂完,她才抽回了手。   彻骨凉意离开的瞬间,顾怀丰松了一口气,身子不由一并松懈下来,料峭如山的后背就没有那么笔挺了。没想到,下一刻有个更加冰寒的东西覆盖到他的腰际。怀丰浑身战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大人,你这儿淤血,得及时化瘀。”阿秀不轻不重地揉摁起来。   顾怀丰仔细辨认,惊觉那是她的手掌。   她柔软的掌心贴着他的腰……这画面,他不敢想!   顾怀丰身子一绷,后背不由自主地往前,与她的手掌稍稍拉开一些距离。   阿秀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她讪讪起身:“我去喊明英过来,他的手法比我强。”   顾怀丰偏头看她。   这一瞬间,她的手正好从他眼前掠过,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室内气氛旖旎诡异,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反手扣在那只素手。   他眼睛亮亮的,像是天边遥远的星子,“阿秀,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这个问题很傻,却是他的心底之言。   阿秀想到了之前和谢一一的那段对话,她微微一笑,回道:“因为我是个好人。”   顾怀丰苦笑,仰面望着她的眸子,道出了自己的困惑:“阿秀,说不准你认错人了呢?世上那胎记千千万,难不成每一个都是他?”   阿秀眼梢低垂,面色局促。   其实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自从碰过一次乌龙后,再加上又忘了阿牛的模样,阿秀变得越发小心。只是刚才太过震惊,她一时没控制住情绪。阿秀心想反正要回翠虚山找师父救命,不如当面向师父问个清楚,也好过自己在这儿胡乱猜测。   顾怀丰见她不答,手中轻轻摇了摇,迫得她重新看他。   “阿秀,说不定你我前世亦有缘分呢?又或者,我才是你真正想要找的那个人?”顾怀丰笃定道,话中的“真正”二字咬得极重。他松开手,慢条斯理地穿好中衣,这才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身。   望着那张俊脸,听着这样颠覆的言语,阿秀一时怔住。   室内静谧,月色尽情挥洒。   倏地,她的心随着那人身影的逼近,扑通跳了一下,紧接着又跳了一下。最后,有个温热的物事落在她的眉心处。依靠着他的力量,她能辨别出所谓的柔软……   翌日,恰好有一艘客船往东去,范晋阳备了车,送阿秀和明英去渡口。   其实,再见到范晋阳,阿秀有些不知所措。她一直在想这人是或不是阿牛的问题,以至于一直恍恍惚惚的。范晋阳见她和昨夜判若两人,心下虽存疑,但也没有多问。他知道,她和晚山之间出现了问题,而他恰恰是关键的一个因素。   最后登船告辞时,阿秀目光来来回回在渡头扫视,却一直没有见到那人。她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谢一一挥手:“明英,阿秀,还回来吗?”   明英攀着船舷使劲点头,蜜色的眸子里皆是不舍。他难得下山,难得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还没捂热呢,又得分开……真真是苦不堪言!   阿秀亦点头:“伤好了我就回来。”她说话时,眼睛却是盯着范晋阳,好像在对他说一样。   范晋阳负手而立,秋风卷起他的衣摆,轻轻柔柔,“那就早些回来。”他如是说。   船破水而行,明英还留在夹板上痴痴望着那一处,阿秀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兄,这回对不住了。” 明英没搭理她,阿秀自顾回船舱打坐。   因为是客船,明英坚持付了他和阿秀的银子,范晋阳暗地又替他们打点过,所以他们住了最好的一层客舱,舒适又干净,还没什么人打扰。   长长的走廊,一侧是紧闭的房门,另一侧是精美的雕花镂窗,金乌透过其间肆意倾泻。阿秀眯着眼,往阴暗处避了避。   因为没什么人,走廊里极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嗒嗒作响。   吱呀一声,不知哪儿的门开了,一个人钻了出来,立在她前面,不过遥遥几步。他披着光,像个神。   阿秀依然眯愣着眼,分辨了许久,她才不可思议地惊呼:“大人,你怎么在此?”   “回京述职。”怀丰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真心觉得文章应该叫《进击的大人》 ☆、云阳子   范晋阳回了驿馆,才看到顾怀丰留下的信函,信中交代了回京述职一事。   搁下信函,范晋阳心里咯噔一下。对于晚山的突然离开,他是有些始料不及的,可再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毕竟钦差要过问的事,连月来,他都已经处理妥当,还追回了一大笔的银子,回京后,皇帝肯定会重重有赏,除了……那两个污点。   一个是他一意孤行,焚烧掉所有的尸首;另外一个,自然是昨夜的暴民作乱,其间伤者不少,在如今这样的太平年月下,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大事了!   晚山是什么样的秉性,范晋阳非常了解。回京之后,他定然会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如实上奏,那自然也会包括范晋阳命衙役强行缉拿百姓之事。   范晋阳很清楚,这事的起因虽然在于顾怀丰,但若不是他想要在皇上面前博些脸面,下令捉拿百姓,也不会再激怒众人,更不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凶……若是皇上真追究起来,只怕会各打二十大板,若是再差一些,晚山到底是个京官,又有内阁元老做老师,而自己不过是个外放的四品知府,怎么和他比?   想到此处,范晋阳心下一凛。他有些懊悔,昨夜应该和晚山先通个气的!一想到昨夜,他便又想到了疗伤时阿秀和晚山之间的异样。范晋阳暗忖,只怕晚山是追着阿秀去了。他想了想,唤了个驿丞进来,问了顾怀丰的动向。   果然不出他所料!   算了算乘船回京所需的日子,范晋阳不再耽搁,连忙提笔写了封奏折快马发回京师。奏折中报的,自然是昨夜暴民作乱一事。   他需要在顾怀丰回京之前,替自己打好后路。   白氏也接到了顾怀丰的信函。昨夜,顾怀丰写好之后就交给了顾府的那个小厮,让他连夜送回安州。信中提及他已经回京,还请母亲多加保重,又说自己暂时无意娶妻,望母亲莫要再逼……   白氏叹了口气,看着右手侧的和尚,为难道:“大师,我儿子似乎还是执迷不悟呢。”   堂下的和尚正是上回救过顾怀丰的那位,如今已被白氏奉为了上宾。   和尚为何会在顾府,也是说来话长。   自从那一夜做法之后,安州确实澄明许多。和尚正准备离开,突然间,又惊觉到了异样。有几股极强的厉鬼煞气在此胶着缠斗,单从修为来看,比云阳子那个不成器的女鬼徒弟要厉害许多。和尚一向以降妖除魔为执念,他心下不敢松懈,便四处在安州城内寻找,正巧遇上了出门拜佛的白氏。白氏对那夜之事和阿秀此人仍心有余悸,便请和尚回府,想要细细问明。   此时,和尚闻言,连忙掐指推算。随着指法的来回变幻,他脸上渐渐困惑起来。过了半晌,他才道:“贵府公子命格奇特,现在这番际遇,想来是前世孽缘作祟……”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面色凝重又有些悲苦。   白氏怔住。这句话她听得明白,却又不甚明了。她想再问清楚一些,和尚眉头陡然蹙起。他连忙起身说还有要事,便直接告辞了。白氏见他如此坚决,也不好再拦。   和尚出了顾府,循着方才感知到的戾气而去。他能感应到这是两股截然不同的煞气,一刚一媚,应该是两个有些年头的厉鬼了。和尚脚下不由加快了一些,心头泛起一点嗜血屠戮的兴奋。   被和尚感知到的厉鬼,正是桐江和枚烟。   他们已经斗了几日,只不过枚烟拜和尚所赐,亦受了伤,所以一直都是尽量躲着,偏偏桐江能够觅着她身上藏着的魅香而来。枚烟恼火,真是怎么躲都躲不掉!   今日又是!   两道鬼魅影子在林中迅速往前穿梭,枚烟气愤不过,回头吼道:“我不过是想拿他的心救人罢了,你何必要苦苦相逼?”   桐江冷哼:“你杀不杀那个呆子,关我何事?但你不该伤了阿秀!”说着,他掠得更快。   枚烟到底是受了伤,此时犹如强弩之末,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眼看着后头快追了上来,她身形一偏,往旁处闪去。谁知她的意图早被桐江看破,他便先动一步。待枚烟偏身过来的时候,正好撞到他的戾气之下。   枚烟措手不及,只能一边勉强相抗,一边又想往后退,熟料后路亦被桐江封死。她一咬牙,只好求道:“我还有心愿未了,先欠着可好?”   桐江冷冷道:“做梦!”   忽的,闪来一道金光,硬生生劈开两道纠葛的戾气。   枚烟刚舒了一口气,未几就惨叫一声。白光散去,她那柔软的身形显了出来,裹着寻常的白裙,如一枚枯叶,轻飘飘的缓缓落下。桐江仍滞在半空中,滚滚黑烟之中,亦显出劲瘦的身影,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   和尚道:“今日遇上了,便是老天爷有心让我收了你们两个孽障。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桐江冷笑:“你就是伤了阿秀的那个秃驴?”   和尚并不恼,也不呈口舌之快,他只是开始念念有词。   底下的枚烟又是一阵惨烈的叫声,听的人心惊。桐江低低看了她一眼,复又抬眼看向那个和尚。   和尚身上的金芒逐渐耀眼无比,他手里的一串念珠已经脱离了掌心,缓缓升到半空中,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等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林中风声呼啸,无数个万字符咒朝他劈来,桐江运气相抵,在这殊死一搏的瞬间,他想到了阿秀的那句话,“答应我,别去找那个和尚,留着命等我回去”。桐江忽然粲然一笑,好似万年冰山上开出的圣洁雪莲。   阿秀,不知道我这一回还有没有命等你回来,但无论如何,我都得亲手替你报仇!   黑烟大盛,俨然与那片金芒分庭抗礼。其中,有一缕青意,那便是阿秀送给他最珍贵的东西。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谁都不敢大意,谁都不敢分心。   两者皆是聚精会神之际,林中深处传来一道悠扬清亮的声音,“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隐隐带着一些调笑之意。   话音刚到,一个盘道士发髻、着藏青直缀的青年男子便出现在底下了。眉眼清俊,像个下山贪玩的小道士。他扶起昏迷的枚烟,啧啧摇头,疼惜道:“和尚,你又胡乱杀生,今日不妨再卖我个面子?”   和尚骂道:“他们早就死了,谈何杀生?你不好好在翠虚山呆着,出来做什么?还想祸害众生?”   那小道士乐了,笑眯了眼,一派春风和煦之姿。   也没看清他究竟如何施法的,小道士一下子飞到桐江旁边,将他仔细打量了片刻,疑道:“咦,你为何会有阿秀的戾气?”小道士摸着下巴,想了想,摇头道:“不对,你身上还有幽萦的味道……”   须臾之后,小道士手捏了个诀,朝和尚丢过去。一时间,金芒消弱,桐江便占了上风,和尚气急,开口就骂:“你……”   小道士又捏了个诀法,继续朝和尚丢去。和尚嘴巴一张一合,却是一个字都骂不出来,他挣了挣,却是身形也被定住了。   桐江不解,“你是?”   “我是阿秀的师父!”小道士落下身形,将枚烟抱起来,又对着桐江道,“快走,小心和尚生气发大招!”   话音刚落,那小道士就窜得无影无踪了,桐江哑然,他亦提气追了过去。谁都没有再管后头面色憋得犹如猪肝的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师父出场了,是不是超级可爱、超级拉风?   写这种剧情总是无压力╮(╯▽╰)╭   祝周末愉快! ☆、相思   出安州城,一口气掠了几十里,桐江才追上那个小道士。   眼前这人年纪轻轻,和自己不相上下,完全不像一个得道散仙,桐江不禁好奇,“你真是阿秀的师父?”三百多年前,阿秀昏迷着被他们带去翠虚山时,他只见过明英,还从未见过云阳子尊荣。   云阳子诚恳点头,又挑眉道:“不像么?”   桐江哑然。   给枚烟渡了一道真气,云阳子便将她的身形隐在树梢不闻不问了。他这回下山,专程来救命悬一线的徒弟,可不是多管闲事的。若不是刚才对手是那个讨厌的和尚,他有心作弄;若不是撞见了阿秀和幽萦留下的痕迹,他亦根本懒得出手。   云阳子抬眼,重新端详眼前这个裹在黑烟之中的厉鬼。打量之下,他掐指一算,啧啧摇头又频频点头。“小子,你和阿秀关系匪浅啊,她在哪儿?”   桐江无语:“你怎么不继续掐指算了?”   云阳子讪笑:“不瞒小子,我就这一门推演的功夫不行。”   待听闻阿秀和明英乘船东去时,云阳子彻底凌乱,呜呼哀哉之余,恨不得捶胸顿足才好。他也不耽搁,径自拔腿就走,倏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桐江汗颜。这个所谓的得道散仙,未免也太……接地气了些,难怪阿秀跟着他还是如此莽撞,毫无长进!   四周静谧,看着被隐在树梢间的枚烟,他的杀意又起。   桐江飘上前,正欲下狠手之时,先前离开的那人又一阵风似得窜了回来。   “她也是个苦命鬼,心愿未了,罢了罢了,不妨卖我个面子?”说话之间,他的手轻轻在桐江的黑烟上拂过。   风声飒飒,桐江眼前一花,再定睛,已经变了地方,他俩正行走在宽敞的官道,不远处还有个茶寮,高高挑起的招牌在风中舒展。   察觉到秋风的凉意,桐江打了个寒颤。哆嗦之间,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摸摸脸颊,再张开五指对着西沉的太阳一瞧,桐江面色突变,愈发苍白。这一回,不用借助幽萦的力量,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拥有了一具人身!   阿秀师父的灵力该有多强?桐江好奇,却不敢胡乱揣测。   一旁的那个小道士仍是悠哉悠哉,嘴里还叼着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好似察觉到桐江的心思,他笑了笑,“小子,随我去东州等阿秀。”东州是洛水最东的一个渡口,到了那儿,自然能接到下船的阿秀和明英。   桐江“嗯”了一声,无言阔步往前。过了许久,他才道:“多谢相助之恩。”   云阳子大笑:“你这般沉闷的性子,阿秀可是不会喜欢的。”   桐江语塞,踟蹰了会,他终于问:“那她喜欢什么样的?”   云阳子摊手:“你自己问她不就知道了?我这个做师父的,哪儿能管那么多?七情六欲,可是世间最难之法,参不透啊……”他双手负在身后,夕阳西下,身影被拉得颀长。那根狗尾巴草被顽皮地捏在指尖,在夕阳下,一晃又一晃。曾经有个姑娘亦这般捏着这毛茸茸的玩意儿,拂过他的手心,痒痒的,逗他开心。   桐江的疑惑,其实,正是此时顾怀丰的困惑。他第一回为情所困,就遇上这么一个无比棘手的难题,很是抑郁。   顾怀丰一向自持为正人君子,所以绝对做不出孟浪轻佻的混账事,也从来不会轻薄女子。别人家的公子哥早早开了荤,唯独他谨记圣言,固执地不屑于此。   可遇到那人,一切都变了。   在霈州,他抱过阿秀,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他便想要娶她为妻;回安州,因为笃定要娶她为妻,所以他才大胆地牵起了她的手。这些亲昵举止,已经是顾怀丰的极限。可驿馆的那一夜,在那样迤逦的月色下,他终于不受控地亲吻了她的眉间……   这是顾怀丰能够做出的最大胆最出格的一件事。   他汗颜又惭愧,觉得自己和那些放荡公子无异,每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便臊得慌。可不知为何,再见到阿秀时,他依然会想要亲近。   爱怜一个女人、想要疼惜她的那种感觉很奇妙,顾怀丰从未遇过。现在,他只想真心以对,偏偏那人避之不及。   想到这儿,怀丰更加抑郁。他推开舱门,正巧望到远处蔚蓝的天际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红彤彤的霞光之下,整个江面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艳红,看得他心惊,却又不舍得移开眼。   这种滋味,就像是对着阿秀……   “求之不得,窹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顾怀丰不得不感慨,此句以前读来没有滋味,现在却是佩服的很。他真真尝到了相思的滋味,哪怕那人只一墙之隔。   怀丰叹气,忍不住瞥向一旁的屋子。房门紧闭。自两人在走廊遇见之后,阿秀就没了动静,也不知她在里面忙什么,疗伤吗?怎么疗呢?他兀自想着,等回过神,已经站在阿秀的门前,手里居然还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没有回应。顾怀丰虽然尴尬,但仍微微弯腰侧耳倾听。过了好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连忙站直身子,冲着里面浅浅一笑。他的笑颜落在大团的晚霞之下,亦被覆上一层薄薄的霞光,好似两朵轻云。   “阿秀”,他柔柔唤道,眼神里多了几分燃烧着的热烈,彻底化成一个情窦初开的英俊少年,让人心动不已。   阿秀呆呆看了会儿,心情复杂地微微欠身,拜道“大人”。言罢,她阖上门往外面甲板上去,怀丰不明所以,也跟了过去。   夕阳渐沉,红色慢慢消退,江风阵阵,暗夜一点点爬了上来。   阿秀靠在船舷上,单手托着腮,微微眯起了眼。直到彻底变暗,那人只剩个模糊的身影,她终于叹道:“大人,你这是何苦呢?”   顾怀丰一直立在旁边,此时不禁怔住。他疑道:“我让你不高兴了?”说罢,默默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攥着,略带着局促。   “不是,”阿秀摇头,勉力笑道:“我只是觉得大人你如此真心待我,实在是不值得。这世间好女子那么多,大人何苦在一个死了的人身上白费力气?”她眨了眨眼,怔怔望着前面虚空的夜,依然模糊成片。顾怀丰的心思她怎会不明白,可阿秀不舍得他再这样固执,所以,她想劝他。   怀丰垂着眼,仍是问:“可是我惹你不快了?”   “没有。”阿秀回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顾怀丰又问:“你是仰慕子正?”阿秀偏头满是不解,他酸涩解释道:“子正是晋阳的表字。”   阿秀闻言,不由扪心自问。若是阿牛,她自然毫不犹豫答是,可现在他问的是范晋阳,她便觉得突兀,又有些尴尬。毕竟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太短,她还来不及、也不敢将两者真正联系在一起。希望多了,失望亦多,正如眼前这人之于她。她曾那样的欢喜,可现在,却不得不苦苦与他维持着距离。   见阿秀呆在那儿,久久不答,怀丰接着问道:“那你心里……可有一处是留给我的?”这是他的一道执念和希冀,就这么脱口而出,没有往日的羞涩,只有一股冲动。若是现在不问个清楚,怀丰只怕自己会后悔。   阿秀错愕非常,这还是那个呆子吗?   她看不清眼前这人,可循着他的声音,完全能想象他的模样。那双桃花眼有多惊心,她比谁都清楚。   暗沉的夜里,一个声音缓缓道:“若你心里有一处留给我,那我现在所作所为,自然值得。”   顾怀丰上前,捧住她的脸,微微弯下腰,一点点靠近,“阿秀,若是我死了,你可会记得我,可会去寻我?我不奢望什么千年,只盼着你能记得数十载,再将我忘了,也就够了。若是你一直记得,一直寻我,我就是去了也不会安心。所以,我想,那位阿牛他真心疼你,也会这样想的……”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清隽的容颜在眼中慢慢清晰起来,眸子璀璨如星,如剑芒,阿秀仰面,目不转睛。她只觉得痴了,醉了。又是那一夜的重复,她的心、她的身躯在他手中,活了过来……是她贪恋着的柔软。   夜里,浪涛轻轻拍着,客船摇摇晃晃之间,阿秀陡然睁开眼。   她在翠虚山沉睡过百年,醒来之后,便下意识地忘却了许多东西,而现在,她终于记起阿牛的模样!阿秀头疼欲裂,恍惚间,一道金芒自重重过往中劈来……   她控制不在那种恐惧,不禁大叫一声。隔壁那人听见了,赶紧过来。   顾怀丰进屋时,阿秀已经翻倒在地,瑟瑟发抖。他心疼不已,赶紧将她拦腰抱起。冰凉的身子挨着他温热的身躯,才止住了颤意。   阿秀缓缓睁开眼,眼前这人面容虽然模糊,但她却莫名安心。往温热的怀里缩了缩,她问:“是你吗,纪修?”倏地,阿秀又大惊失色:“纪修,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一停更,就不容易找回感觉,这章糙了点,抱歉抱歉! ☆、卑微   纪修是谁?   阿秀望着眼前的黑暗,挠头思索半晌,最后摇头,只说不记得了。   刚才她头痛欲裂不能自已,可自从顾怀丰来了之后,那种被撕裂的痛便消下去许多,一如和尚做法那一夜。待平静之后,听他问起纪修,阿秀便觉得犹如天方夜谭,很是不可思议。努力在脑中搜罗了一圈,她依然记不起任何关于所谓纪修的回忆。   顾怀丰问的时候有点黑脸,现在反倒是哭笑不得了。他拥着她,耐心提醒说:“你似乎与这位纪修很是亲昵……”   一想到她先前唤着别人的名字往他怀里缩、还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不放手时,顾怀丰心里便非常不是滋味。原本他以为有一个阿牛占据着她的心也就够了,现在居然又冒出来一个人?   顾怀丰泄气。他忽然想,那个纪修,可是也像他现在这样,是阿秀千年之间的某段过往?   阿秀闻言,微微颦眉。她反问道:“是么?”   怀丰不发一言,只是点头。   阿秀狐疑,“那我怎么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   怀丰心酸,又有些同情他的同道中人——纪修。   也许千年之后,自己就会沦落成阿秀口中另外一个“纪修”,她只记得他的名字,却忘了他是谁,做过些什么,又一起经历过什么,再可怕一点,她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虽然以上种种,正是顾怀丰傍晚在甲板上对阿秀说的那番真心话。可当现在真正面临时,当有个先例摆在眼前时,他矛盾了,胆怯了。   这是一种最深处的绝望,又是一种最无望的奢求。   我能记你一辈子,你能记得我多久?   他的一辈子,对她而言很短,但对顾怀丰来说,却是他能奉献的所有!   倾其所有,只为了她,为了一个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女鬼,一个注定要去找其他男人的女人,会不会太可笑了一点?   顾怀丰嘴角上翘,默默苦笑。   夜色深沉,秋风寒凉,先前他情急之下撞开的两扇门,时不时吱呀一下,却怎么都阖不上。   就像人的心,一旦被打开,就很难再阖上了。   顾怀丰长长一叹。他从后头拥着她,下巴尖儿抵在她的肩上。两鬓厮磨之间,他痴痴问道:“阿秀,你可会忘了我?”   他像是个贪婪的孩子,固执地寻求她心中的一席之地,不断地证明着他对她曾经重要过。   阿秀未答。   她偏过头来,正好对上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面璀璨流光暗暗涌动,就像是夏夜天空中常见的那道星河,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那人又缓缓道:“阿秀,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女人,我真是不敢想象你有朝一日会忘了我。我能不能收回傍晚的那些话?以后就算你忘了我的模样,忘了我们之间的过往,也求你千万别忘记我的名字,可好?”   他何尝如此低微地哀求过?   阿秀难受的想要流泪,她只能拼命点头。   他问:“那我是谁?”   “晚山……你是晚山。”   顾怀丰深深被触动了。   他求了阿秀那么多回,她都只是固执地称呼他为大人,没想到她会在此时唤他晚山。这无疑是在他的心上添了一把火。   顾怀丰自诩是个正人君子,可他也是个正常男人。自从遇见了阿秀,他亦会有最卑微的欲望,亦会又最无助的期盼……   他松开一直环着她的手,转而一手揽肩,一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入手皆是冰凉刺骨,可他却觉得温暖无比,从未有过的热意和着躁动一点点从心头涌了上来,迅速窜遍全身各处。彻底将他的理智架在了欲~火上炙烤。   落在阿秀下巴尖儿上的那只素手的指腹慢慢摩挲着,一点点蜿蜒而上,终于到了他期盼的那处娇美。   她的脸色苍白如霜,唯独唇是红色的,在这样暧昧的夜色里,便是个最诱人的所在。   怀丰痴痴看着,目光迷离,漂亮的喉结动了动。她身上的檀香,又如灵巧的蛇一样,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钻入了他的心。   他此生是逃不开了!   他微微弯下腰,一点点靠近。她的眉眼越来越清晰,他的欲~望越来越浓烈。   二人脸庞中间只差了不过一根手指宽时,阿秀终于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   怀丰滞住动作,缓缓直起了背,“阿秀,对不起,是顾某唐突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唯独不敢看她。此刻的顾怀丰,很像一个轻薄姑娘未遂的孟浪公子,他快要后悔死了。   言罢,他又尴尬起身,“你早些歇息吧,我走了。”说着,他匆匆往外面去。   没想到,阿秀却伸手拉住了他。   顾怀丰顿住身形。他不停告诉并说服着自己真的该离开了,不能再纵然自己玩火了,可她这样,不过是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他哪儿还狠得下心走出一步?   “大人,”她唤了一声,又低下头道:“大人,我记起他来了。”阿秀垂着脑袋,齐眉穗儿在她洁白的脸上落下了一大片阴影。那片暗色挡住了她的眼睛,一时间,看不出她是惊喜若狂,或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怀丰闻言一怔。他回头问道:“是谁?”声音颤抖着,话里隐着些微害怕。   阿秀抬眸,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是范大人。”   怀丰脸色登时苍白,可下一瞬间,他的心又无限平静下来。   因为,他从来不曾抱有过热烈的希冀。他是说过“也许他们前世有缘”之类的胡话,可那些,不过是骗她又骗自己的话。   现在,梦醒了,很好。   他“哦”了一声,居然还浅浅一笑,轻轻拍了拍阿秀拽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宽慰道:“想起来就好,省去许多的麻烦。等你伤好了,就赶紧回去找他吧。我也……替你和子正兄高兴。子正兄和我有同科之谊,他是个不错的可靠之人。家境虽然不大好,但学识、人品样样都是出挑的,现在也还未娶妻。你和他在一起,我也能放心……”   怀丰絮絮叨叨了许久,完全不知该何时停下来。   见阿秀只是静静望着自己,顾怀丰一时怔住,又道:“哦,你是怕我和子正兄之间尴尬,心生嫌隙?阿秀,你且宽心,这一次回京之后,我大概极少会再回安州了。你亦放心,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回京后,我就让母亲做主寻一门婚事……”说到此,他忽的笑了笑,又道:“母亲似乎已经替我订了亲事,哎,我真是混账……那你早些歇着,我真的走了。”   怀丰抽回被她揪在手里的衣袖,拱手作了个揖,头也不回地往外去,脚步凌乱,如逃跑一样的慌张。   他走得有多狼狈,心底就有多痛楚。   阿秀独自坐着,闭上眼,微微向后倚去,好似他还在,好似他还拥着她。   不知坐了多久,阿秀起身跨出房门,呆呆到了走廊里,双手攀附在雕花镂窗上,痴痴望着外面无际的夜空,仿佛置身在一个牢笼里。   月色尽情挥洒,落下天地间最孤寂的身影。   三百多年前,有同样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只不过四处泛着耀眼的荧光,那是皑皑白雪的反光。   那一夜,她心底着急,被逼红了眼。回过身,阿秀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一直苦苦追赶她数个月的和尚,动作干净利落至极。   那是阿秀第一次仗着凶煞戾气杀人。   天道轮回,万万没想到,她杀的那个,正是阿牛的转世,亦是范晋阳的前世。   其实,过了几百年的光阴,她早就忘了阿牛的模样。所以那一天,她下手的时候,可以称得上心狠手辣,毫不手软。她当时有多狠,知道真相的时候,就有多痛!所以,她疯了,痴了,傻了,然后在翠虚山睡了百年。醒来之后,她便忘了很多具体的细节,只记得一个大概,只记得自己亲手杀过阿牛。   而刚刚阿秀记起来的,便是和尚临死时的模样……他说,他死不瞑目! 作者有话要说:   ☆、胭脂   一连好几天明英都没有见到顾怀丰的人影,他溜达到阿秀房里,扶着门边对着隔壁探头探脑。见旁边那两扇门紧紧阖着,他终于问出了存在心底许久的疑惑:“师妹,原来整天在你跟前转悠的顾大人怎么不见了?”   看着明英缩手缩脚的模样,阿秀难得笑了,“师兄,顾大人他自然也有其他要事,又不似你我这种闲云野鹤。何况……”   何况,他对她已经死心了。   阿秀垂眸,簌簌眨了眨眼,身上某一处便又开始钝钝痛了。   明英很是懊恼,嘟囔道:“本来还想逗逗他呢,这船里的日子着实无趣啊!”   他们在船上已经七八日,每天不是破水行船,就是停岸补给。起初还有个新意,时间一久,也就无聊透顶。无奈这是条做生意的客船,每到一个渡口都得停泊,如此算下来,又得耽误下好些日子。   眼看着前面又是一个渡口,还挺热闹的。明英抻着脖子张望一番,回身提议道:“阿秀,我们下船走走?”   他一回身,正好看见阿秀脸上一直维持着刚才的笑意,只是面色白的着实吓人。   明英三两下跳到她跟前,惊呼道:“阿秀,你怎么……有些不太妙啊?”说着,他探出两指搭在阿秀的脖颈处。   少顷,明英收回手,忧心道:“内力不济,元神不支,比前几日似乎加重了一些。那秃驴下手也够狠的,和你是有多大的仇啊!”   他愤愤骂了一句,又说:“外面阳气甚重,你如今这样根本不能出去半步,还需静心养着。”顿了顿,他拍着阿秀的肩膀,宽慰道:“等回了翠虚山,见到师父就没事了。”说罢,他又低低重复一回,也不知是安慰阿秀,还是说服自己。   听出明英话里的惶恐,阿秀反而玩笑道:“明英,这次回去之后,我真想再睡个一两百年。”   “为什么?”明英不解,“你不是和师父吵着闹着要出来么?”   为什么?   阿秀心酸。   这几天夜里,她只要阖上眼,就会害怕。   原先,她只迷迷糊糊记得个大概,所以也仅仅是难受自责。可现在,她虽然仍记不清具体的前因后果,但却清晰地忆起杀人的那个雪夜。   那一夜,其实她不止杀了小和尚,阿牛的那个转世,还杀了舍去魂魄为他挡煞气的朝云,她一直当做妹妹看待的朝云!   时隔三百多年,亲眼再见到朝云在自己手里魂飞魄散,化成轻烟离开,亲眼再目睹小和尚被戾气纠缠,变成一具冰冷死尸,阿秀仓惶无措,她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折磨,恨不得再疯一次,再傻一回,再忘一遍才好。   整宿整宿,她只能睁着眼,看着外面日落又日出,天暗又天明。   阿秀从未如此绝望过。   她叹了一声,苦笑道:“随口说说罢了,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怎么可能抛下一切躲去昏睡?”是了,她要看着这一世的阿牛快活无忧,她要给灰飞烟灭的朝云偿魂,她还希望那个呆子平平安安。   明英心生不妙,阿秀这样很不对劲,就像是个濒死的人,连求生的本能都没了!   正这么想着,隔壁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倏地,一个颀长身影逆着光从门前经过,连停都没有停过,更遑论偏头看里面一眼了。   明英三两步又窜出去,“大人,你这是去?”   阿秀侧耳倾听。   “哦,是明少侠,我去渡口寄几封信函。”话里清清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秀完全能想象他此时的模样,定然是连个笑脸都没有。   她的心低低沉了下去,就听明英道:“不如一起?”   那边愣了一会儿,才道了一声好。   明英丢下阿秀,跟着顾怀丰下船去。陪着他去当地驿馆将奏折和几封信函分别寄了,两人才又慢慢踱步回船。   一路上,顾怀丰不发一言。偏偏明英是个爱热闹的人,他使劲想着话题,往往问一句,那人答完一句,气氛瞬间又冷下来。明英气馁,他也懒得再搭理这人,索性自己闲逛起来。   经过一处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前,里面挤着几个姑娘家,明英居然也跑了进去。顾怀丰冷冷打量,没有硬着头皮进去,而是留在外面。   过了好久,明英揣着一堆东西出来。大大小小,皆是女子用的胭脂铅粉,装在一个个粉盒里,格外精致。   见顾怀丰满脸狐疑,他笑着解释道:“想着一一平日太过素雅了,我便给她买点备着。”   顾怀丰恍然大悟,“少侠对一一姑娘倒是情深意重。”   明英低头挑挑拣拣,拿出一盒来,“这是给阿秀的。”   顾怀丰怔住,正色看过去。那是个花瓣形的粉盒,上头烧制着大朵大朵红色的山茶花,其实,和阿秀很配。   明英又道:“她这些日子境况不太好,我想哄她高兴,就说是你送她的,如何?”他虽然不大喜欢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阿秀对这人的心思,他如何会看不出来?他不知二人出了什么问题,但是这样,总能让阿秀开心些。   明英将粉盒递到顾怀丰跟前。   金乌之下,这个粉盒仿佛是个噬心毒药,顾怀丰从未如此为难过。   他怔怔看着,举起手,慢慢推了回去,“这样不好。”说着,又阔步往前。   明英气得跳脚:“亏我师妹对你那么好,为了你,都……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顾怀丰脚下步子一滞,不过稍作停顿,又继续提步往前。是个天底下最决绝清冷的背影。   她对他的好,他怎会不知道?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的好了!   明英回船之后,径直去找阿秀,将那盒胭脂给她。   阿秀欢喜不已,她俏皮道:“倒是让你破费了,又花了不少私房钱吧,以后还你。”   明英嗫嚅着始终没有讲出那个谎言。他打了个哈哈,逃回房去。   阿秀坐在窗下的铜镜前。镜中面容苍白,毫无生气。她静静看着,扯出个微笑来。碎金斑驳,落在她此刻的笑颜上,更显乏力。   指尖沾了一层胭脂,往两颊抹去,再用指腹慢慢晕染开。阿秀的动作生涩。生前她只在出嫁那日涂过胭脂,死后也只有这么一回。   最后,镜中出现的红妆东一块西一块的,并不均匀,一点都不好看,反而多了一丝可笑。   阿秀仔细端详,终于再一点点拭去。   她觉得,这一刻的自己,真的是一个离世许久的鬼魅。   阿秀前所未有的想要解脱,而她的解脱,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一条路!   夜里,如同往日一样,阿秀依然辗转反侧,不敢阖眼。煎熬许久,她推门而出,独自走到外头。   夜空浩瀚,阴云浮动,唯独银月如钩。她靠在船舷上,没有望向无垠的天际,只是低头看着漆黑的船底,底下是浑浊的滚滚江水。   若是从这儿跳下去,会不会就能解脱了?   不受控地,她不自觉往前了一步。一时间,风大起来,就连拍过来的浪都更汹涌了一些。   阿秀正欲再往前一步,倏地,她的心扑通跳了一下。阿秀不敢相信,欣喜之下,她连忙回身张望。   借着夜色,那人隐去身形,只有秋风偶然吹起他的衣摆,才会露出低低的白色一角。没一会儿,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个漏洞,于是,他的身影又往里避了一避。   真傻啊!   漆黑的夜里,有这样一个人如此待你,便也够了……   往后几日夜里,阿秀便不再贸然出门了。说来说去,她不过是舍不得那个呆子吹风着凉。他身子那么弱,如何经受得住?   可就算闷在房里,阿秀也能察觉到胸口时不时传来的动静。心脏的跳动,热血的流动,都令她心安,能让她暂时从那些噩梦之中解脱出来。   阿秀心里明白,那人也许立在廊外,也许就躲在她的门边。他用着这样蠢笨却又直接的法子,只为了能让她好受一些。   因为,阿秀曾在顾怀丰面前提过他那颗心的诸多好处,虽然顾怀丰是不相信的,可他依然悄悄记住了。   如此过了七八日,他们终于到了东州。 作者有话要说:   ☆、分离   船停岸的时候,明英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肩背长刀,手拿包袱,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阿秀跟在他后头,没走几步,远远就瞧见了一个劲瘦的黑衣身影。也许是桐江的神色太冷,也许是他气场太强,他的旁边自动空出来一个小圈,没人敢往里踏去半步,所有人都绕着他走。   阿秀心生奇怪:没有幽萦,这家伙怎么也幻化成人形了?还特意在渡口等着?有这么好心?   明英自然也瞧到了。他本来想装作没看见的,但是被桐江冷冷一瞥,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了。说来奇怪,他实在有些怕这个冷面恶鬼。   “桐,桐兄弟,你怎么来了?”明英问道。   桐江哼道:“你们的那位好师父指使我来这儿候着你们两个。”   “师父?”明英跳起来,东张西望,“师父他来了,在哪儿呢?”   桐江嗤道:“八成又在勾搭哪个大姑娘!”这话不假,也不知是云阳子皮相太好,还是其他,看上他的大姑娘能够从安州排到东州了,还能再绕回来,说不定再打个蝴蝶结什么的。   明英不理他的揶揄,只招手让阿秀快点,说是有师父下落。阿秀先前顺着风隐约听了两句,所以也加快了步子,急忙上前。   听闻师父真的在此,又听桐江解释了出现在此处的来龙去脉,明英催促道:“阿秀,师父神机妙算,正好凑巧了。我们赶紧过去,别让师父久等。”   桐江冷笑。云阳子那样的推演功夫也叫神机妙算?他可是在渡口白白干等了五日!   抬眼打量阿秀,见她脸色又虚了不少,桐江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身子如何了?”   “还行。”阿秀点点头,不自在地撇开眼。自从记起朝云魂飞魄散的一幕,她就真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桐江了。好像不管怎么做,不论怎么弥补,都是她的错。   桐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哼一声,也不说其他,只转身带路。偏偏阿秀又急急忙忙开口,将他喊住,桐江不解。   阿秀回头,踮着脚来回张望。只见那人刚刚下船,一袭月白袍子,丰神俊朗,在熙熙攘攘、灰头土脸的人群里格外打眼。阿秀连脚都不用踮,她一眼就看到了顾怀丰,一瞬间,心里莫名心安。   “桐江,”阿秀又看向他,欠了欠身,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道:“我想央你一件事。”   桐江挑眉,阿秀继续道:“能否,能否将行五留给他?护他周全?”说话时,她的手指遥遥一指,正好是顾怀丰。   桐江在她先前打量的时候就猜到了她的意图,此时,他冷冷笑了,吐出两个字“做梦”。他匆匆往回走,街上的路人见他一身黑衣,又板着张冰山脸,不自觉地就让开了一条道。   明英心里只惦记着去见师父,也懒得再管阿秀与顾怀丰那些情情爱爱的私事了,他连忙跟上前面那人,啊,不,前面那个鬼。   唯独阿秀举步不前,而是往后痴痴看去。   前一次下船时,顾怀丰已经写信回京城,早有家仆赶着马车来东州接他回京。   怀丰踩着软墩子踏上车,正要掀帘而入的时候,他终于滞住身形。从刚才下船到现在,他再也没法忽视落在身上那道的目光。顺着这道灼热的视线,他抬头回望过去。   隔着那么多的人潮,视线撞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交织纠缠。到了分别的这一刻,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   她穿着初遇时的红裙,盘着那夜的少女发髻,明明是艳若娇花,偏偏脸上表情怯生生的,仿佛下一刻,她就会说“顾公子,我叫阿秀”。   他真的是舍不得,却非得要舍得!   顾怀丰笑了,眉目舒展,云淡风轻,格外好看。   这一别,也许是千山万水的距离,也许就是永生永世的人鬼殊途。他们的缘分太浅,浅到不过须臾之间,浅到他想珍惜都没有机会。如果这注定是个黄粱一梦,眼见着很快就要梦醒了,他也只想让她记得自己最美好的韶光。   忍下上前相拥的冲动,顾怀丰咬咬牙,探身坐进了车内。   帘子随风而动,一上一下。   曾几何时,有个姑娘坐在车前,替他挡去了寒风。她一回头,就是天地间最明媚清亮的笑靥,还有那一连串的晚山,一句句唤进他的心里,一点点扎下了根……   真是傻得可以!   怀丰依旧笑得很好看,只不过这一回的笑意里添了七八分的苦涩。秋风吹进来,迷了他的眼,氤氲悄悄爬上来,那颗浅痣便又化作了酸楚的泪珠儿。   ……   直到顾府马车没了踪影,阿秀才低头默默往前。   师徒几人在约定的地方见了面,开心自不必提。明英叽叽喳喳地,将他和阿秀下山之后的经过都说了一遍,待说到阿秀伤势时,他更是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云阳子气得跳脚,直骂和尚无耻,骂他竟和一个小辈斗法,又恨自己先前在安州的下手轻了!他拽过阿秀仔细瞧了瞧,又探出两指搭在她冰凉的脖颈处。稍作停留,阿秀体内到底如何,他便知晓地一清二楚。   收回手,云阳子揉着阿秀的脑瓜,叹道:“小丫头,你受苦了。只不过,这也是你的一个劫,懂么?”他明明是个年轻的俊俏后生,还做了小道士的打扮,可这种时候,举手投足之间总带着一股长者之意,让人忍不住心生亲昵,又有些敬畏。   阿秀极其懂事地回道:“师父,我都明白。”   云阳子很是欣慰,又道:“我们得寻个安静的地方,助你养伤,比如……客栈。”话音刚落,他便看向了明英。阿秀恍然大悟,亦笑嘻嘻地看向明英,只有桐江摸不着头脑。   明英哇哇叫,很是不满:“师父,这是我娶媳妇的私房钱!”   云阳子点头:“我知道,只是为了阿秀,少不得委屈你一点。”   明英气不过:“师父,对面那个小寡妇一直对着你抛媚眼呢……”   正这么说着,有个灰布长衫的小厮过来,对着阿秀见了个礼,道:“姑娘,这是我家大人替姑娘准备的行礼。”说着,毕恭毕敬递上来一个青布包袱。   那包袱看着沉甸甸地,阿秀心里猜到了几分,她自然摇头说不能要。   那小厮为难道:“姑娘若是不肯要,那我家大人定要责罚我了。姑娘心善,也不忍心看我被罚吧。”话还没说完,他慌里慌张扔下包袱,一溜烟跑了,怎么喊都不停,跟做贼似得。   阿秀回不过神,只能呆呆望着,动都不敢动。   明英捡起来一看,里面白花花的数十锭银子。他啧啧摇头道:“师妹,那呆子知道咱们穷,倒真舍得。”他拿出一锭,就发现底下另有玄机,索性将那些银子通通翻出来。只见银子下面整整齐齐码着各色各样的脂粉盒,怕是店家有的花样每种都要了一个,再将粉盒拿出来,底下压着一件红裳,料子柔软极了。   明英不再说话了,连笑意都收敛起来。他将东西复归原样,丢到阿秀怀里,“那呆子的心意,收着吧,他是想最后再哄你高兴一回呢。”   阿秀抱着沉甸甸的包袱,心里更加酸楚。   云阳子不解,拉着明英去一旁问个清楚。桐江立在她身旁,讥讽道:“没想到你居然喜欢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   阿秀未答。其实,她并不是喜欢这些,但是只要是他给的,她都喜欢。   先前那一溜烟逃命般跑了的小厮回到车前,恭敬道:“大人,按着吩咐,东西都给那姑娘了。”   过了半晌,车里才清清冷冷传来一个“嗯”字,轻飘飘的,被风一吹便散了,也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从东州回京城,快马加鞭,不过需要两日半。见到高耸的城门,怀丰便想起了领旨出城的那个画面,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也没歇着,回京之后,便先去老师府上拜访。   熟料,贺老见到堂下见礼的顾怀丰的第一句话,便是“怀丰,你闯祸了”。   这个祸指的,正是他一意孤行烧了尸首,引得百姓□□一事。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当今圣上糊涂是糊涂,唯独看重孝道。先前范晋阳的那道折子上京,皇帝已经勃然大怒,如今,就等他这位钦差回来问个清楚了!   听完前因后果,怀丰宽慰道:“老师,怀丰问心无愧,不碍事。明日面圣,待请圣上裁决就好。”   见老师面有忧色,顾怀丰便主动告辞了,不料贺老又将他主动喊住,“怀丰,那个安州知府范晋阳与你还是同科,结果呢?他先着你发了一道折子回来,那折子我看过了,虽然句句在告罪,但又将自己罪责摘得一干二净,再将你绕进去。虚虚实实地,都指望着你替他顶罪呢!”   怀丰作了个揖,“老师,此事说来说去,还是怀丰思虑不周,倒让老师多费心了。”   贺老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唯独性子伤人,有时候伤了人,还不自知,只当别人对他掏心掏肺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乌纱   翌日,都御使上了一道弹劾官员的折子,而弹劾的对象就是刚刚回京的钦差顾怀丰。原因很多,洋洋洒洒不下千字,字字见血。绝大部分的原因,怀丰心里有数,他已有了应对之法,唯独一条结党营私的罪名,实在是莫名其妙。   几人当朝对质,顾怀丰自然不服。他自问行事光明磊落,胸怀坦坦荡荡,何时结过党谋过私?   都御使笑道:“顾大人,你昨日午时归京,身为钦差,理应要先来圣前回禀事宜,为何你单单去了贺大人府上?莫非,在顾大人的心里,贺大人竟比皇上还重要?”寥寥几句,极尽挑拨。   只这一句话,就戳中了皇帝的忌讳,蟠龙宝座上扫下来的目光便冷了好几分。   只这一句话,顾怀丰便明白过来整件阴谋。   从最初有人好心举荐他为钦差,到现在的种种发难,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个有用的棋子——能够办成事,还能得罪人。背后下棋之人真正要对付,其实是内阁老臣贺大人。他是贺大人的门生,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都会与之扯上一层脱不开的关系。再往深处探究,这一次,不过是历朝历代都存在的朝堂党派之争。   说来说去,他只是微不足道的炮灰罢了。   想到过去几个月的艰辛,生死一线的恐惧,力排众议的执念,还有被百姓的误解,顾怀丰突然觉得累。   大殿内极静,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五品小官而贸然得罪皇帝,就连顾怀丰的老师贺大人亦没有出面力保这位门生。   这便是常见的弃车保帅、明哲保身,官场自古就是如此的不得已。   处在漩涡中心的怀丰心里通透,此刻反倒是一脸的平静。他今日着了五品官服,头戴乌纱帽,身上是一袭锦缎盘领小杂花纹青袍,腰束银钑花带,衬得人丰神俊朗,英俊不凡。他本是探花郎,不久就会变成阶下囚。   怀丰手执笏板,阔步出列,仰面迎上上座那人的目光。   “晚山,是么?”皇帝的声音极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撩起官袍跪了下去,低低一拜之后又直起身,后背挺得笔直,傲如一棵青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问心无愧就好。   皇帝命人夺去他的乌纱帽,将顾怀丰压入都察院大牢。   借由“顾怀丰案”,朝中几派势力明面上、暗地里卯着劲地争来斗去。这案子足足拖了三个多月,苦于查不到其他的证据,也只好无疾而终。而案子总需要有个交代,几方博弈之后,皇帝下旨只革了顾怀丰的职,命他回乡去了。   怀丰出狱那日,白氏亲自来京接他回乡。临行前,他仍执意去贺府拜访老师。   两人见了面,贺老不住叹气,“这次的事为师也有责任……你是一把利剑,这回却被其他人利用了去,实在可惜。为师迫不得已,也只能帮你到此了。”   顿了顿,贺老又提点道:“你案子的起因,还是在你那位姓范的同科身上。这一回,你能安然无恙回去,此人不得不防。你还需谨记,人心难测四字!”   怀丰记在心里,好生谢了又谢,这才告辞。   顾府几辆马车先后出了京城,一直绷着脸的白氏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她拽着怀丰看个不停,眼瞧着他瘦了也黑了,泪珠子便不停地往下掉。怀丰只得宽慰母亲,说自己平安无事,还能侍奉在侧,也算是因祸得福。   白氏抹了抹泪,点头道:“也是。这回你回来了,我就将家里祖业都交给你,顾家也该是你当家了。还有,上回那门亲事,既然你不愿意,我便让媒人回了。如今,娘亲想再替你寻一门好人家,可好?”   怀丰垂着头,“嗯”了一声,说:“孩儿知错了,但凭母亲做主。”   见他突然在婚姻大事上转了性子,白氏心底虽奇,到底是高兴地合不拢嘴。娘儿俩又说了一会儿话,顾怀丰才回了自己马车上。   直到放下车帘,他才重重吁出一口气。车里有张矮榻,此时,他只觉得浑身脱力,便仰面躺了上去,双手交叠在胸前,一点都不愿意再动弹。。   少顷,窸窸窣窣地,顾怀丰将手探进怀里。待触到那片熟悉的柔软时,指尖轻轻一勾,便将贴在胸口的嫣红取了出来。   他一手拈着一角,举在高处怔怔看着发呆。   这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在狱中无事便会偷偷拿出来端详。对着这抹碎红,他能自言自语很久,说说自己近况,又问她的伤如何了,和子正兄可好……可常常他说着说着,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从不会有声音来回应,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沉寂和狱中的孤苦。   怀丰将这抹碎红覆在脸上。   料子柔软服帖,随着他清浅的呼吸,有规律的一起一伏。如此之间,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萦绕,他便有种错觉,似乎她还在自己身旁。说不定一睁眼,她就坐在车前,笑靥如花。   ……   顾怀丰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下人们安排好客栈后,他与白氏在房里安静用饭,两人皆没有说话。就听外面吵吵闹闹的,令他们吃的也不安生,怀丰皱眉,唤了一个小厮进来问是何事。   小厮回道:“少爷,有个姑娘和一帮大老粗叫板呢。”   “叫什么板?”   “先前来了一帮吆五喝六的人,竟然调戏一个良家,那姑娘看不过眼,便说了几句。如今看样子,倒像是要干架,店家正两头劝着呢!”   顾怀丰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说:“有点儿意思。”   用过了饭,怀丰便出门回自己房去了。走廊里空无一人,大堂里却还是人烟嘈杂。他扶着一旁的栏杆看了看,大堂内只剩一堆吃肉喝酒的男人,哪儿还有那见义勇为的姑娘?。收回目光,他继续沿走廊往前。   忽的,远处转角楼梯上来一个着白色棉袄、大红襦裙的女子。   怀丰心跳漏了一拍,他的双眼使劲睁着,不敢随意乱动,生怕错过些什么。   那人慢慢上了楼,慢慢走了过来,直到她完全面对自己,顾怀丰心里才涌起厚厚的失望。   天底下那么多爱穿红裙的姑娘,怎么可能是她呢?   怀丰按下失望,低着头,快步往前。   与那女子擦肩而过之时,一阵异香飘来,比阿秀身上的檀香要浓烈许多。顾怀丰猛地抬头,循着香意看过去。   那名少女察觉到他的动作,连忙抄起别在腰间的长剑。她一手紧握剑鞘,一手拔出两寸剑身,剑芒闪亮,对着顾怀丰喝道:“你个登徒浪子,看什么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   顾怀丰赧意顿现,他连忙低头,作了个揖,道:“在下无心唐突,实在抱歉,请姑娘海涵。”   那少女使劲瞪了他几眼,这才收回剑,往自己房去。顾怀丰很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清早,顾家众人正要上路,只见客栈里那帮男人又吵吵闹闹的,说什么人不见了,顾怀丰也没放在心上。他踩着软墩子上车,掀开帘子探身进去的一瞬间,身形愣住了。   昨夜那个朝他拔剑的凶巴巴的姑娘正缩在矮榻上,见有人上来了,还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怀丰疑惑不已,正要开口,那人手忙脚乱扑过来,将他扯进车里,又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公子,我昨夜救了个良家。那帮人今早见了我,又要寻仇,我只能躲一躲了。你别将我交出去,行吗?”   两人靠得很近,她说话的气息悉数喷到顾怀丰的耳蜗里,柔软的身子又挨着他的胸膛处,还有那股异香……一切的一切,都令顾怀丰隐隐的有些头晕。   他往后避了避,蹙眉道:“姑娘请自重!”见眼前这人红着脸,急得快要掉眼泪了,再听外面那些人的吵嚷,顾怀丰道:“我没说不帮你,只是请姑娘移开些。”   那姑娘喜出望外地望着他,又有些不可置信。   顾怀丰点点头,一副“绝对不会骗你”的表情,她才放开手,“多谢公子相助之恩,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安州顾怀丰。”说着,他找了个离她极远的地方,盘腿坐下,也不看她。   那名女子笑道:“顾公子,怎么不问问我?”   顾怀丰便依言问了一句,她回道:“顾公子,我叫枚烟。” 作者有话要说:   ☆、妾室   “梅烟?”顾怀丰重复了一遍,不确定地问道:“是否是‘十月梨花开满树,直疑梅蕊破寒烟’的梅烟二字?”   枚烟有种吐血的冲动。   她这一回卷土重来附身到一个小丫头身上,为的还是那颗可以救死人命的玲珑心。原先试过那么多次皆以失败告终,枚烟也不气馁,她养好了伤,得知他和阿秀分开后,便想到了一个万全的计策——谓之“美人计”,就是不知道这个呆子上不上当了。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和一个书呆子沟通,所以,不管他咬文嚼字到底说的是什么,她直接点头称是。   顾怀丰“哦”了一声,面朝前继续称赞道:“是个文雅的好名字,也如姑娘其人。梅姑娘侠肝义胆,在下很是钦佩。”   枚烟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马车出了集镇,沿着官道往西,一路无话。顾怀丰坐在靠外面,他扭头想要问梅烟在哪一处下,结果那人却歪在矮榻上睡着了,他只好又赶紧回过头,坐直了身子默默发呆。如此这样来回三四次,便到了午间用膳时分。   瞅准时机,枚烟假意睁开眼。她悄悄挪到如老僧入定的顾怀丰身后,一手暗暗运气,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吹气,“顾公子”。   顾怀丰一惊,他连忙侧过身。那人的脸挨得极近,他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正好碰到车厢了,“姑娘请……”自重!   他话还没说完,马车不知压到了个什么,突然之间猛地上下颠簸起来。一股大力迎面扑过来,顾怀丰被扑得只能往后面车厢上倚,情急之下,他不得不伸手去扶稳眼前这人……   白氏贴身的周妈妈奉了老夫人的命令来请少爷用饭。那妈妈掀开轿帘时,就见到一副白日宣淫的景象。就见一个模样俏丽的姑娘正伏在少爷怀里,两人的脸已经贴上了,少爷的手还扶着她的肩,再仔细一看,更像是拥着……   周妈妈不好意思再看,她赶紧放下帘子,退回白氏身边禀报了这事。   枚烟“慌里慌张”爬起来,不忘顺势往他胸上摸了一把。她一边心里暗叹这人未免也太瘦了些,一边口中又唤道:“顾公子……”声音柔柔的,和昨夜那个凶悍的女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顾怀丰迅速坐直身子,背过身去,就听身后那人又道:“公子,方才你是不是……碰到我了?”   顾怀丰头皮发麻,“是,是吗?”他哪儿敢再回忆先前的事,恨不得立刻羞愤而死才好!   “你这个登徒浪子,如今轻薄于我,居然还不认,真是该死!”后面那人抓起了剑,“铮”的一声,宝剑出鞘。   “姑娘……”怀丰连忙回身,那柄剑直直指着他的心窝,只差个分毫,若是再往前一点点,就会见血了,他一时愣住,“梅姑娘,我没有说不认,只是既然姑娘如此怨恨,也许在下唯有一死才能泄了你的心头大恨,还你个清白!”说着,他自己往前送去一寸。   那把剑慢慢扎了进去,有些痛,却还好,怀丰蹙眉。   鲜红的血珠子从剑尖处一点点渗透出来,染红了外面的白袍,不多时,他的心窝上开出一朵荼靡的艳梅。   枚烟抽回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冷言问道:“公子,我本不愿你死,可我到底是个清白之身,如今被你……无名无份的,我实在无言见人,现在只求一死了之……”若不是知晓这人的性子,若是对着个浪荡子,她才不会以死要挟。   “别!”眼见这人就要梗脖子了,怀丰手忙脚乱夺下那剑,“梅姑娘莫冲动,我无意轻薄姑娘,但确实是有损你的清誉,我,我愿娶你为妻。”反正他总得娶一个,娶谁不是娶?这人好歹侠义心肠,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子。   匆匆赶来的白氏听到这话,不由气得直接怒喝“我不同意”,刚赶走一个来历不明的,现在又冒出一个,她怎么会轻易松口答应?   最后,几番讨价还价,这位一共没认识几个时辰的梅姑娘就稀里糊涂成了顾怀丰未来的小妾。待回府之后,白氏便会做主将她纳回府里。   顾怀丰不喜也不悲,他只觉得哭笑不得,却又着实了无生趣。   往后的日子,他死活都不愿再和枚烟共乘一车了,只让她去白氏车里。枚烟自然不愿和白氏相处,便借着怀丰受伤,说想留下来照顾。可他无论如何不再答应,就留了好几个小厮装模作样。   无人的时候,他仍旧将那抹碎红拿出来。那上头留下了一个缺口,是那一日被剑给刺开的,怀丰看着很是心疼。除了这个东西,她什么念想都没留给他,如今却被他自己给毁了!覆到鼻尖再闻,上面早已经没有若有似无的檀香,只剩下浓浓的呛人血腥味……   因为已经入冬了,白氏原本想赶回去过年的,可现在怀丰心口有伤,受不得颠簸,所以一行人便在路上过了个凄凉无比的年。如此一来,她更加不喜那个梅烟了。再不紧不慢走了大半个月,顾家马车将将到兴县。又歇过一夜,这才启程安州。   马车轱辘压在昨夜落下的薄薄积雪上,吱呀作响。   也许是近乡情更怯,怀丰难得坐起来,他掀开一旁的窗帘,直直望着外头。就算过了年,外面依旧是光秃秃的,偶尔有个树杈上落了积雪,没什么生气。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怀丰就放下了车帘,可倏尔之间,他又用两指挑开厚厚的帘子,往某处望去。   只见灰蒙蒙的天地间,有个灰棚搭起的茶寮,茶寮外挑着一方高高的旌旗,上头写着什么看不清楚,招展的旌旗下方是利落翻下马的一男一女,有人接过他们手中的马去喂了,那二人也不进去,只留在外面有说有笑。男子穿着青衣,女子穿着红袄……   怀丰定定望着,又起了一个奢望,那女子可会是阿秀?她伤好了?来找子正兄?如此这样乱七八糟的想了会儿,他垂下了头,少顷,他又不甘心地抬起头继续眺望。   马车继续吱呀向前,离那一处越来越近了,那人纤弱的身形、那人熟悉的眉眼悉数落在他的眼中,就像一幅画慢慢展开,一点点清晰,怀丰坐在车里抿着唇无声笑了。   她如今好好的站在跟前,身子没了大碍,那便够了,他如实这样想着。   马车快要经过茶寮,怀丰正欲放下帘子,没想到与此同时阿秀的视线疑惑地朝他这儿打量过来。顾怀丰心头一跳,连忙放下帘子,身形又多此一举地往后避去。   陡然一动作便扯到了伤处,他疼得冒出一些冷汗。他的胸口处紧紧缠着绷带,外面罩着厚厚的锦袍,此刻虽然在冒冷汗,可顾怀丰却如今没来由地热了许多。   这个瞬间,他异常难熬。纵然自己躲在了车里,却依旧像是赤~裸裸在她面前经过一样,他心里头生生绷起一根弦。在听到外面有人急急呼喊着“大人,顾大人”时,那根心弦悄悄松了,他吁出一口气。   阿秀心头怦怦跳,她三两步上前,又试探着唤了一声“顾大人”,前面赶车的小厮拉住马车,疑惑道:“姑娘,你是?”   阿秀正要说什么,车里那人轻轻挑开车帘,探出半张俊脸,对她颔首笑,“阿秀姑娘。”   他虽然是瘦了又黑了些,但笑得一如当初,还是那么好看,好像一个落入凡尘的上仙。   阿秀怔了怔,欠身道:“大人安好。”说着,又抬头仰望那人,她的心完全受着他的指引,不停地胡乱跳动,那眼神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热烈期盼。   其他马车也陆续停了下来,白氏不明所以,待见到阿秀时,她的脸忽地惨白,便对枚烟吩咐道:“你去瞧瞧。”   枚烟依言下了车,她如今附在别人身上,自然不用担心阿秀认出自己来。待走到近旁,她佯装亲昵地问道:“顾郎,这人是?”   “顾郎”二字一出,车上车下之人都滞住了。   怀丰踩着墩子下来,对阿秀作了个揖,向着枚烟尴尬解释道:“阿烟,这位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阿秀姑娘。”言罢,他又道:“阿秀姑娘,这位是怀丰的妾室,姓梅。”   妾室?   阿秀心口一痛,她来不及思考其他,只能任由体内汩汩的热血胡乱窜着,那些热意一下子全涌到脸颊上,她苍白的脸登时红了。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定下慌乱的心神,欠身道:“几个月不见,竟不知大人有了这桩喜事,恭喜顾大人和梅姑娘。”   枚烟上前挽着顾怀丰的胳膊,“顾郎,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不如请回府去做客?”   看着这些,阿秀恨不得现在就逃,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还有事。”   怀丰闻言又客气道:“既然如此我们先行一步,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来顾府知会一句即可,我定当竭力襄助。”   阿秀应下来,目送他二人回了车,直到那几辆马车都走远了,她才耷拉着脸回来。   明英道:“怎么,还在心心念念想着那呆子呢?我瞧着他可是左拥……”   “明英!”阿秀大声打断他,“马喂饱了,你不是想着急见到一一么?还啰嗦什么?”   言罢,她接过小二手中的马,脚上一蹬翻身上去,大喝一声,朝前奔去。明英摇头,他付了银子,这才一拍马屁股,赶紧追了过去。   他俩一前一后,迅速追过了顾家的几辆马车。顾怀丰听见动静,仍挑开帘子露出一道缝隙静静看着。直到再也望不见那道身影,他才失神地放下来。   未曾料到,马车刚入安州城,怀丰又见到了阿秀和明英。他俩一人拉着一匹马,盯着不远处红彤彤的热闹的迎亲队伍,面上皆是惊色。怀丰心觉不妙,连忙让一个小厮去问问到底是何家亲事。   不多费力,那小厮就回来说:“少爷,今日是知府范大人的喜事。”   怀丰心下一沉,又问:“娶哪家的姑娘?”   “说是谢家。”   谢家?哪个谢家?   怀丰认真思索片刻,倏地亦大惊失色,难道是谢一一?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抱歉!   我觉得梅姑娘和顾大人也很搭啊╮(╯_╰)╭,没想到大人是个百搭款! ☆、范府喜事   明英抬手拉扯了一下背在肩上的包袱,里面传来叮呤当啷的清脆响声,夹杂在熙攘的迎亲鼓乐声中,显得格外尖锐刺耳。那些是他千里迢迢带来送给一一的胭脂水粉,如今好像都没什么用了。   “阿秀,我想回翠虚……”明英低喃。   阿秀收回了出神的目光,她拍了拍旁边黯然失色的那人,假装意气奋发道:“走,咱们去范府瞧瞧。”   “不要!”明英直接拒绝,说着又退开几步,生怕她会硬拽他过去似地,“我可不想亲眼看着她嫁人。”   “旁人只说是谢家的姑娘,又没说一定是一一。”   “怎么不是她?”明英愤愤争辩,“你听听,老百姓都说新娘子是前些日子治病救命的谢神医,不是她,还能是谁,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阿秀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她方才话里心存侥幸的想法,其实是最最典型的自欺欺人,只不过她一向没有明英正视现实的勇气。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或者不是谢一一,于她而言,再没什么区别。   她找寻千年的那个人,终于要娶妻了!   阿秀不得不承认,与她生同寝、死同穴的那个人,早在千年之前,就化作了一抔黄土……   不论是三百多年前的小和尚,还是现在的范晋阳,都不再是她青梅竹马的阿牛,都不再是那个趟着河替她殓尸的傻子了……   所以,这千年来无谓的寻找,莫非到头来,只是她这缕孤魂不甘孤苦的一厢情愿?   阿秀不敢再想,她怕再想下去,会发现这一切都没了意义!   明英沉色道:“阿秀,咱们应该去送份贺礼的。”说罢,他自顾牵着马向前去了。   望着他无比笃定的背影,阿秀忽然由衷体会到何谓无望、何谓可悲,如他,亦如她。   远处的顾怀丰瞧在眼里,吩咐身旁的小厮速速跟着,免得他俩会出什么事,转念一想,他又唤回先前那个小厮,只道要自己亲自过去一趟,让他去和老夫人说一句。   今日的知府府邸,正门口挂着柔软的红绸,贴着大红喜字,在冬日一派的萧肃之中显得格外喜气,但在有些人的眼中,确实格外扎眼。   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明英和阿秀双双上前,门口迎客的管家认识他二位,熟络地打着招呼:“二位回安州了?可是来参加我家大人今日的喜宴?”   明英作了个揖,卸下肩上的包袱,当做贺礼送了上去。管家从未见过这样随便的贺礼,但依然不露声色接了,口中喊道:“青州明英送……”   管家说话的同时,远处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一群爱凑热闹的小孩子跑来跑去,不停拍手叫道“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   原来,吉时到了!   忽然间,许多的人乌泱泱从府里涌了出来,人群正中间拱着一个身穿大红喜袍的男人。他长的本就是相貌堂堂,现在一袭红袍衬得他愈发精神,英气勃发。   阿秀看得贪婪。   将眼前这个喜笑颜开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灰布麻衣的阿牛相比,她只觉惊诧,他们虽然长的是一样的脸,可分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再与那个雪夜狰狞的小和尚相比,阿秀就止不住战栗,她生怕下一秒那人就扑过来朝她嘶吼说自己死不瞑目!   她惶恐极了,难道这一切真的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难道天道轮回,他们就没了缘分?   阿秀盯着范晋阳发呆的时候,范晋阳亦发现了明英和阿秀。经过他们身边时,他满脸惊喜又坦荡,“明少侠,阿秀姑娘”,接着无比喟叹道:“你们竟回来了,一一原先还担心你们赶不及呢。她若是知道了,定然高兴极了。”   明英苦笑着正欲回应,范晋阳就被人拥着往那顶八人抬的轿子去了,他还不忘回头对他们抱歉地笑了笑,用口型让他们进去歇着,待会空了再叙旧。   鞭炮又放了好几响,在喜娘和丫鬟的簇拥下,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终于下了轿。花开并蒂的红盖头蒙在新娘子的脸上,看不清里面那人具体如何,但阿秀心想,一一肯定是高兴的,像自己这样凄厉的新嫁娘,世上只怕少之又少了……与此同时,那个与阿牛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笑得酣畅淋漓、意气奋发。那种明媚灿烂的笑意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之下,终于刺痛了阿秀的眼,令她窒息又难受。   阿秀不愿再看,她悄悄从人群中挤出来,正好撞见了偷偷跟在他们后面匆匆赶来的顾怀丰。   两人不期然遇见,皆是一滞。   怀丰上前作了个揖。明英陡然从旁边窜出来,见到他来,也不再顾及什么,直嚷嚷道:“呆子,你来的正好,咱们喝酒去。”说着就拉着他往酒肆去。顾怀丰还没闹清楚何事,就被明英扯着往前,他连忙回头看身后那人,见阿秀愣了愣亦跟了上来,他才吁出一口气。   范晋阳迎了新娘往正门去,途中没发现阿秀和明英的踪影,他不禁来回张望,就看见了那三个结伴离开的背影,而其中一个,就是曾与他有同科之谊、又缘起于他的一纸奏折终被革职罢官的顾怀丰。一时间,他的心底也不知该是何滋味,好像有许多东西真的彻底离开了自己。   范晋阳很早就清楚,他与晚山是不一样的。那人自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随便考个功名便轻轻松松中了个探花,而他则需要寒窗苦读十几载才走到今日,他心中于此一向愤愤不平。而谢一一给了他一个拉平的机会,因为她是祁南谢家之女,虽然只是个旁支,但也算和世家搭上关系,娶了她,便多了一分机会。   哪怕从头到尾,他都知道明英钟情于谢一一,他亦知道阿秀对自己有些异样,而他对她……似乎也有些莫名,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娶了。何况,男未婚女未嫁,谢一一又是个至纯至真的好女孩,他为何争取不得?   再一次偏头眺望那三人,晋阳抿唇笑了,眉眼之中隐约有些畅快之意。无论官场,或是现实,人不为己,恐怕真的会天诛地灭!   安州城最大的酒坊内,明英将银子拍在桌上,毫不客气地叫了三坛烧刀子。顾怀丰听了,脸色擦得白了,他不大喜饮酒,尤其是这么烈的,但看着眼前愁眉苦脸的二位,他想了想就没有出声拒绝。   明英从未喝过酒,他是个琥珀幻化成的人形,如今为求一醉,便听了老板的推荐,意气用事要了这儿最烈最辣的烧酒。   老板拿来两个碗,偏偏明英吵着又加了一个,这样一来,桌上摆了三个海口大碗。阿秀唬了眼,明英重重拍着她的肩膀,“师兄知道你心里苦,来,咱们一醉方休,我掏银子。”   阿秀笑了,她替三人斟上酒,端起一碗,道:“师兄,其实我不苦,他什么都不记得,是我自己糊涂。”说罢,她仰面要喝了,没想到斜方插来一只素手,生生拦住眼前。阿秀正错愕着,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下她手中的碗,仰着脖子一口气闷了,阿秀瞠目结舌。   顾怀丰饮得太急,辣的烧酒入喉,像点了一把火,从喉头一路烧到五脏六腑,他被呛得只能掩面咳嗽。   明英拍着桌子笑,“呆子平时斯斯文文的,这个时候像条好汉,来来来……”他端起碗和前面的轻轻碰了碰,咕咚咕咚通通喝了下去。怀丰深吸了一口气,亦豁出去舍命陪君子了。   这一碗下去,他略黑的脸上也开始泛起了红晕。阿秀有些心疼,劝道:“大人,你身子不好别喝了。”   怀丰很是快慰,他看着她,眼睛亮晶晶地笑,“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啦,算算我已经被革职三……哦,四个多月了!”   阿秀吓了一跳,她正欲再问,明英紧接着又倒满了三海碗,催道:“莫说闲话,今日不提伤心事。”   怀丰饮了自己面前那碗,待见到阿秀正仰面喝酒,他连忙抢下来,难得态度强硬,说一不二,“你是一个姑娘家,不能碰这些。”说着,他又闷头全都喝了。   从阿秀这儿看过去,他的唇正好碰在她先前沾过的碗沿上……阿秀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   明英兴致起了,他刷刷刷再倒三碗。顾怀丰和先前那样如出一辙,先喝了自己的,又喝了阿秀面前的海碗……不多时,他就饮下好多烈酒。   怀丰脑中昏沉沉的,他半撑着脑袋,看着眼前三碗明晃晃的黄汤,里面已经在打着旋儿了,他腼腆道:“可否要些佳肴,光是喝酒,我实在是有些难受。”   言罢,他竟打出个酒嗝来。酒气熏人,蒸的他满脸醉如酡颜。怀丰闭眼细细轻嗅,忽的憨憨笑了,呓语道:“阿秀,你身上的味道真好,我很是喜欢,又极为欢喜。”   阿秀呆住。原来,这便是那一夜他未曾说完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实在忙,抱歉,又晚了 ☆、醉酒   这一场酒从天明喝至天黑,闹到最后,真正醉得其实只有顾怀丰一人。阿秀在他的严防死守之下,就沾了开始那么一丁点,而明英则根本不会醉。愿望落了空,明英很是不甘,他又非常霸气地一连要了好几坛,假装自己能醉一小会儿,假装自己不那么清醒。   其实,身为一颗琥珀,明英一直都清楚,所谓的娶媳妇是一个奢望,只不过这个奢望在遇见谢一一时,成了最明亮的希望。如今,希望落了空,只剩下满怀的失望,明英难受不已。再转念一想,那个范大人也是个好人,肯定会对一一好的。   这样自我宽慰着,他心里难受去了不少,可喝酒的速度却没停。   阿秀瞪眼看着这二位,一个是一言不发、闷头大口喝酒,另一位则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他空出来的那只胳膊还紧紧抱着两个大海碗,生怕有人会抢似的。这两个碗,一个是顾怀丰自己的,另一个自然是阿秀的。   “这人还是探花郎呢,为何做出来的事,总是无端端透着一股傻气?”阿秀摇头暗叹不已,又觉得十分好笑。“大人,时候不早,该回府了。”她拍了拍那人肩膀企图让他清醒些。虽然这人已不再是什么大人,可阿秀依旧改不过口。   “回府?”   顾怀丰迷迷糊糊睁开眼的瞬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全是氤氲水汽,点点滴滴柔和极了,在他那张冷峻清寒的面容对比映衬之下,尽显勾魂之意。水汽迷蒙里,一双漆黑的眸子越发深邃,像极了冬夜苍渺的夜空上偶尔点缀着一两颗璀璨的星子。   阿秀看惯了这个呆子平日里正人君子的模样,如今他陡然这样,风流倜傥自不必说,眉间眼梢里还略带了些旖旎,她被惊艳了便忘了其他,只傻傻看着。   顾怀丰呆呆问她:“我好看吗?”   阿秀瞠目结舌。   这呆子从哪儿学会这些调戏姑娘的轻佻之言了?不会是他那个姓梅的妾室教的吧?   她越想越生气,正欲发作,脑中忽然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张非常模糊的脸,转瞬即逝。她来不及细想,只记得那人笑着问道:“我好看吗?在你们阴森恐怖的鬼界,是不是排得上第一?”   阿秀一时怔住,待回过神,眼前这人一动不动,还是呆呆盯着她,她没好气道:“快回府去,你家里人还等着呢!”   顾怀丰这回倒是听话,他半撑起身,一手搭在桌沿,怀中还是傻傻地拥着那两只碗。他看着阿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笑道:“好,咱们回府。”说着,便来牵她的手。   阿秀愈发气愤,她拍下他的手,“大人,你家小厮就在外面候着。”   顾怀丰想了想,认真点头,固执道:“对啊,我们一起回府啊。”   阿秀目瞪口呆,“大人,我和明英住客栈里,你自己回。”言罢,她还用手指在几者之间比划了一番。   “为什么?”顾怀丰蹙眉,满是不悦。   阿秀知道这人彻底醉了,跟一个醉汉讲不清道理,她起身,准备直接将外面顾府的小厮喊进来。之前白氏派了几个人来寻顾怀丰回府,结果这些个小厮被顾怀丰吩咐在外面候着,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顾怀丰这次手疾眼快,他揪住阿秀的衣袖,哼道:“你莫不是想偷偷溜走?”他的力道很大,阿秀挣脱不开,“大人,我要喊你府里人进来呢。”   “好啊,我们一起回去。”说来说去,又绕到这一句上来了。   阿秀无奈笑了,“大人,你这是真醉还是假醉啊?”   “我真醉了!”   顾怀丰将碗拍在桌上,身子摇摇晃晃,他居然笑道:“你看,我站都站不稳了,你来扶我一下。”说着,他朝阿秀招了招手。这动作、这表情,像是在召唤某个阿猫阿狗,哪怕他眼神里宠溺的能淌出蜜来。   阿秀打了个寒颤,这人今夜难道被什么风流鬼、采花贼附身了?   明英心里头受着伤滴着血,如今实在看不下去这唧唧歪歪的一幕,他嚷嚷道:“师妹,速速将这呆子送走,省得妨碍我喝酒!”   若不是被顾怀丰拽着,阿秀真想蹦过去给他个爆栗子,她也懒得再争执,索性扯着嗓子对外面吼了一句:“顾府的人快进来,你家少爷醉了。”没想到,顾怀丰紧接着也抻着脖子喊了一句:“不许进来!”   阿秀哭笑不得,她又问了遍:“你真醉了?”   顾怀丰点点头,身子摇着摇着,眼看就要扑下来了,阿秀连忙用手抵住他的胸口。倚仗着这样的触碰,她的心、她的人果然又随着他的力量开始有了知觉,连带着最末梢的指尖也有了触感。他身上这件袄子的用料柔软,摸在手里软绵绵的,再往里,就是清瘦的胸膛……   阿秀不好意思,她连忙松手,转而去搀胳膊,这样才将他半拉半扯送到门外。   可顾怀丰不乐意了,他死活不肯松开阿秀的衣摆。   在众人面前拉扯了小半盏茶的光景,阿秀狠狠心直接对着他的后颈敲了下去,那人果然安静了。他软绵绵地栽了下去,阿秀抄手将他扶住,递给顾府一众小厮。那些小厮看阿秀的眼神又惊又怕,却又不敢多说什么,连忙扶着顾怀丰回了府,唯独另外一人按着吩咐偷偷跟着他们。   随着顾怀丰的离开,体内的喧嚣重新归于平静,阿秀有些失神。   这一日于她而言不算好过,可有这个呆子在,她至少可以少想许多的烦心事。如今他走了,发生的一切便又涌了上来,尤其那一片刺目的红,还有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阿秀和明英对坐,见他已经抱着酒坛直接牛饮了,阿秀问道:“师兄,你有何打算?”   明英愣了愣,回道:“我想尽快回去,师妹,你呢?”   “……我去找桐江,给朝云偿魂。”   明英滞住,蜜色的眼眸里浮上了一层朦胧水烟,“阿秀,这一回你与和尚斗法,修为、内力尽散,唯独还剩几分戾气护住了三魂七魄,好容易才……非要这样前功尽弃么?不过,”他轻轻一笑,“桐江似乎不会真要杀你……”   阿秀摇头,“不管他杀不杀我,我也执意如此。师兄,我欠他们兄妹的,就算是灰飞烟灭也偿还不尽!”   明英叹气,“你若执意如此,只怕真的要魂飞魄散了。”他顿了顿,似有些不忍,“我知道师父他私下也曾劝过你,所以,你如果就这么走了,他也会伤心的。”   阿秀黯然无言。   过了好半晌,她终于喃喃道:“我明白的,可这是我的劫难,三百多年前如果不是师父收留,世上早就、没有我这个孤魂野鬼了。如今,能再见他一面,知晓他过的好,我千年的夙愿便算了了,再无什么遗憾……”   明英突然静默,他长长一叹,仰头喝光了坛中的烈酒。   “师妹,我在翠虚山,会日日为你念经超度的。”   阿秀笑了,像个无忧无虑的姑娘,眸子里难得有些水汽流转,也不知是先前留下的,还是现在淌出的。   翌日,顾怀丰醒来时只觉得脖子后头极痛,他伸手揉了揉,忍不住嘶气,一抬眼,枚烟进来了。   顾怀丰醉酒后虽然睡了一夜但脸色依旧苍白,如今,更是没什么血色,白的可怕。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道:“梅姑娘,你来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枚烟反驳:“公子,我是你的妾室,怎么来不得了?何况你昨夜醉得厉害,老夫人不放心那些粗手粗脚的下人,便让我来照顾着。”   顾怀丰无言怔住。正巧,外头进来一个小厮,覆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登时爬起来,穿上衣衫,简单洗漱一番,匆匆往外去。   枚烟看在眼里,止不住地叹气。昨夜她难得可以光明正大来他房里待着,结果这个呆子就算醉了,也硬是要将她赶走,嘴里说的念的,无非是什么“姑娘请自重”。院中的动静很大,以至于惊动了白氏,白氏便又将她安排走了。枚烟气急,如今只能在口舌之争上占占他的便宜。   顾怀丰去的是城中的一家客栈,而先前那个小厮过来禀报的,自然是阿秀和明英要走一事。   待他紧赶慢赶到了那儿,他二人早已经收拾好牵了马一副要离开的架势,若不是顾府的人拦着,说不定早就走了。   顾怀丰心焦,他连忙上前还未开口说话,远远一人道:“明少侠,阿秀姑娘,你们这是要走?”   众人齐齐偏头,就见范晋阳携着谢一一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踏青   陡然见到范晋阳和谢一一,阿秀那三位都有些不大自在。偏偏这一对新婚伉俪笑容满面,尤其是单纯的谢一一,根本不知如今的尴尬。为了不让一一为难,他们三个也只好勉强维持着笑意。   待走近了,范晋阳好似才见到顾怀丰,与他互相拱手见了个礼,寒暄道:“一别数月,晚山兄何时回来的?”   对于眼前这人,顾怀丰现在的心里有点复杂。谈不上什么怨恨,因为官场本就如此严酷,但也不想与他多有牵扯,毕竟自己身陷囹圄一事,与这人有着千丝万缕分不开的关系。顾怀丰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回道:“谢过子正兄关切。顾某昨日才回安州,还未来得及至府上恭贺兄台大喜。”   两人又略略寒暄了几句,范晋阳对着明英和阿秀拱手道:“二位昨日不告而别,内子知晓了很是伤心,今日便吵着出府,要请二位过府一叙。”   “是啊,是啊,”一一早就上前挽起阿秀的胳膊。她轻轻摇了摇,亲昵道:“阿秀,这几个月我可担心你身子了,没想到你到安州了竟不来寻我!明英,你也是……”她偏头看向另一侧的明英,目光愤愤,还如原来那般吵吵闹闹。   明英从先前起就只敢望向旁处不相干的地方,如今察觉到一一的目光扫过来,他尴尬地与她对视了一眼,扯着唇角笑了笑,继而又迅速转开视线。   谢一一继续道:“阿秀,明英,去我们府上住个十天半月再走,当是陪陪我,可好?哎,你们不知道,这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忙,着实无趣……”她边抱怨,边抬手指了指对面那人。   阿秀顺着一一指的方向看过去,入眼是一身天青色的锦袍,袖口和领口围了一圈狐白毛边,比他原来的那些布衣青袍华贵许多,再抬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他正对她颔首微笑。一瞬间,他的笑容穿越了千年,将她与阿牛生前死后的所有种种都带了过来。跨过那么长的时间河流,依旧清晰如昨。那是支撑着她走到今日的动力,那亦是摧毁了她信念的源泉。   阿秀错乱不堪慌不择路,只能低下了头。某一刻,她忽然觉得对不住身旁仍在叽叽喳喳没心没肺的谢一一。   范晋阳自然看到了阿秀慌乱的眼神,但同时也抓到了这人目光中的一丝深深眷恋。他弄不明白,所以偷偷藏了些疑惑。   这一切悉数落在顾怀丰眼中,他心中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   暗流涌动之下,依旧只有谢一一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一点异样。   最后,为了不让谢一一起疑、伤心或其他,阿秀和明英答应在安州多呆上几日,只是坚持住在客栈里。谢一一也不再勉强,立马约好了每日来寻他们玩儿。范晋阳看她笑得开心,又邀他们过府吃顿便饭。   明英和阿秀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他俩正想编个合适的借口,一旁的顾怀丰解围道:“不瞒子正兄,顾某已经请他们二位……”瞥了一眼那两匹马,他难得胡诌道:“顾某已经请他们二位出城踏青,所以……”   明英与阿秀同时吁了一口气,和顾怀丰待着,也比与那二位待着强。   被拒绝了,范晋阳面上有些挂不住,可倏尔又好了。谢一一恍然大悟,“难怪你们牵了马,原来是要出城踏青啊,可是,”她眨眨眼,狐疑道:“如今二月刚到,哪儿有什么青可踏?子正,我也想去凑热闹,你先回衙门,不用管我……”   明英扶额。这回再想拒绝,可就难了!   话不多说,两匹马和一辆顾府的马车慢悠悠上了路。出了安州城继续往西,群山环绕,一眼望过去,还是光秃秃的一片,明英心不在焉,他挥着马鞭,一下子就跑远了。谢一一看在眼里,跃跃欲试,就让骑在另外一匹马上的顾怀丰下来。她翻身上去,双腿一夹大喝一声,追着前头那人去了。   阿秀吓白了脸,连忙让车把式去追,没想到马车却停了下来,只见先前被迫下马的顾怀丰慢悠悠爬了上来。   看她着急担忧的模样,他劝道:“你别担心,子正兄派了人在。”他的话音刚落,后面飞驰过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模样看不甚请,他的速度极快,沿着谢一一的方向追过去了。阿秀这才放下心来。   顾怀丰眯着眼向前张望了一会儿,这才收回视线,看向身旁那人。他不是练武的,所以此时有些疑惑想要问问阿秀,但细细思量,不知为何他却没有问出口。   阿秀见他打量过来,便有些局促了。   他们两个在马车里共处的回忆太多太多,以至于她不自在地撩起车帘跳了下去,剩顾怀丰一人哭笑不得,他未做多想便跟着她跳下来。白色的袍子上溅了一点残雪,黑乎乎的,他根本顾不上了。   沿着盘山道往上,阿秀走在前面,顾怀丰跟在她三四步开外的地方,到了一条颇陡的通天台阶处,顾府马车便停了,他二人继续往上。不多时,顾怀丰累的气喘吁吁,看前面那人没有丝毫的停歇之意,他只能咬咬牙,继续跟着。   待到看一个稍稍平整点的山坡处,他再也支撑不住,也不管干净与否,索性靠着一棵碗口粗的大树盘腿坐下来歇息。一沾着地,他整个人恨不得瘫倒在地,舒舒服服躺着才好。   “阿秀,你不累吗?”顾怀丰偏头问她,暖阳从树杈间落下来,照到他白净的脸上,他的眼睛略微眯愣着成了一条弯弯的小溪,其间流淌点点碎金。   阿秀走回几步,亦靠着树干抱膝而坐。那人又固执地问了一遍,她才笑着答道:“不累,倒是忘了你身子弱……”   顾怀丰自怨自艾,“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不假!”   阿秀这才问起他被革职的前因后果。顾怀丰只捡了些重要的说,其中就省去了范晋阳的一道折子,毕竟那人在阿秀心里是尽善尽美的,他不想破坏。   见她还想深究个清楚,顾怀丰索性先发制人问阿秀:“他成亲了,你以后有何打算?准备跟在他身边,还是……”   阿秀摇头,“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现在留在他跟前反倒多余,只要他和一一过得高兴就好。”   听到这句话,顾怀丰暗暗松去一口气,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又紧接着疑道:“那你今日准备去哪儿?”   一怔之下,阿秀隐约有些不想告诉他最后的那个答案。沉默片刻,她冲着他大笑,露出俏皮的虎牙,还有近日难得一见的洒脱。   “回翠虚山静心修炼,我不会再出山了。”   “……那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秀哑口无言。其实她很想说,他确实会再也见不到她了,因为她一心要回去偿三百多年前欠下的一场债。   她低下头,喃喃道:“大人,你以后必定能与夫人恩爱百年,一世平安。”   “我早就不是大人了!”顾怀丰稀罕地发了脾气,声音清清冷冷,透着一股彻心的寒意,“还有,你会算命?”   “是我拜托我师父算的,他是个得道散仙。”阿秀如实回答。   “如此说来,就算他娶了旁人,你也不愿嫁我为妻?”许多的话憋在怀里,不知该说什么好,百转千回之间,却也只剩这一句了。   阿秀抬眼,正好与他四目相接。他的目光冷极了,她苦涩道:“我已经嫁过人了。”   “你嫁过谁了?”顾怀丰冷哼,极是不屑,“那个阿牛?你与他根本没有三媒六聘,怎么算嫁给他?还是说那位病死的教书先生家的公子?你与他是结了亲,但只不过是阴亲啊,又未拜过堂……”   阿秀被他说的毫无还口之力,她气愤不过,只能背过身,“你做什么咄咄逼人?”她越想越愤恨,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再者你都有了一个小妾,将来还有不知多少房妻妾,何苦来纠缠我这一缕孤魂?” 作者有话要说:   ☆、劝诫   “……”   顾怀丰从来没有与一个女子斗过嘴、怄过气,他本来异常愤愤的,见阿秀突然发了脾气,心窝子里的那股气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一下子手足无措、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冷着的一张俊脸瞬间憋得通红,再眨了眨眼,就彻底成了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   阿秀有些后悔,她做事虽然冲动,但性子却也平和,一向都不会说这么重的话,可今日话赶话到了这儿,她便控制不住一口恶气……其实再仔细想想,他娶不娶妻纳不纳妾和自己有什么天大的关系,做什么要和这个呆子吵架?   两者之间正尴尬着,顾怀丰刚要针对莫须有的几房妻妾做几句辩解,阿秀忽然长叹一声,起来掸了掸裙摆。   大红色的裙裾繁复交叠,上面沾着些枯枝杂草,随着她的动作,那些枯草窸窸窣窣掉下不少,而还有一些细细密密的碎屑却黏得极劳,在赤红的映衬下愈发夺目显眼。   阿秀也不在意这些,直接提步继续往上。   刚跨出半步,她忽然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阿秀止住步子,惶惶然扭过头去。   那人依旧盘腿坐在树下,后背端地笔直,和一旁挺拔的树干相映成辉。他的面色通红又凝重,目光专注盯着某处,手里却没闲着。只见他的手指在她的裙摆上来来回回拨弄,正认真地将那些个碎草一个一个拨下来。   顾怀丰的模样认真,若是不知道的人瞧见了,还以为他在看什么圣贤书,或者做什么要紧的事呢,若是被碎嘴之人瞧见了,只怕会取笑他丢了男子的尊言。   其实这一刻,无论是悲剧的牢狱之灾,或者是拘泥的男女之别,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唯独眼前这些,才需要他费心做好!   那些个灰色无奇的枯草被捻在白皙的指尖上,在冬日和煦的碎金之下,突然变得圣洁无比,令人心惊,却又莫名感动。   这种惊诧与感动交织着,宛若一道细微的暖流,化作一种强大的力量,自下而上蔓延开,将一具没有知觉的身躯慢慢劈开、沁湿,将一颗不会跳动的心一点点包裹、揉碎。这种力量极其可怕,能将她的手脚、她的魂魄通通束缚住,动弹不得。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   阿秀收回目光,捂着胸口,不得不再次承认这一点。   她不自在地往旁边避了避。那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离那抹嫣红远了好几寸。他讪讪收回手,仰面对着阿秀微微一笑,略带了些青涩的讨好之意。见阿秀还是不理他,顾怀丰扶着树干站起身,作了个揖,认错道:“是顾某唐突了,还请见谅,我只是,只是……”   “只是”了好半晌,仍没有说出什么来,最后,他垂头丧气道:“我只是想对你好一些。”   阿秀低着眼,正好看见对面那人白袍底下亦沾着些灰尘和杂草。那些枯草碍眼极了,和他丝毫不配,甚至有些玷污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她沉默地弯下腰,替他掸了掸。灰尘洋洋洒洒,迷住了她的眼,阿秀揉了揉,末了,她低低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冬日苍茫,山顶寂寥,世间安静地好似只剩下他们俩。   顾怀丰狠狠怔住,他连忙扶着她的肩膀起来,二者靠得极近,从某一处望过去,像是拥在了一起的痴缠恋人,忘了世俗,抛了一切,只有他们。   四目凝视之间,顾怀丰想起先前阿秀的话,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手,负在了背后,正色道:“阿秀,你执意要走,你怨我纠缠于你……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拦,亦不会再纠缠惹你不快。只是,你若走了我会担心,有几句话,在你临行前,我想劝一劝。”   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听,顾怀丰深深吸了几口气,接着道:“阿秀,我想劝你别再找寻那个人了。不错,千年前他是记挂着你对你好的阿牛,可他毕竟死了。不论是千年,或是万年,经历轮回之后,他再没了前世记忆,已经不再是你熟识的那个人了。你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什么脾性,他有他自己要过的日子……”   这些话落在阿秀耳中,她一个字一个字听着,一个字一个字琢磨,心口逐渐钝痛起来,体内的魂魄慢慢撕扯着,疼痛如绞。   这样的道理,她今时今日自然已经明白,可流转千年,她茫茫然寻了又寻,经历了无数,落下这样一个结局,得到这样一个结语,不可谓不可悲。   她垂眸惨然一笑,最是凄厉,“这千年我过得浑噩,到现在才终于看清,亦肯放下了。人鬼殊途,我终究是要走的。”至于走到哪儿,她不愿再告诉这个呆子,她不想他再无谓的担心,她不愿他记挂着自己一辈子。   重新抬眼望着眼前这人,阿秀深深一拜,“大人,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若不是我莽撞认错了人,将你无故牵扯进来,你也不用纠结。大人,你是个极好的人,我这一回下山能够遇见你,是件再开心不过的事……”阿秀顿了顿,绚烂笑道:“顾大人,若是你以后还记得我,劳烦进庙遇见佛祖时,替我进一支香。”   “……好!”   沿着石阶继续往上,仍是这样一前一后,过了好半晌,后面那人终于又开口道:“阿秀,有句话我还是想替自己辩驳一回。”   “什么?”阿秀狐疑,顿住了步子。   顾怀丰气喘吁吁赶上来,与她并肩而立,“先前有一句话你可是说错了,我将来可不会有多少房妻妾,你莫要随意诬蔑我!”他的话中带着些气鼓鼓的,却又十分的笃定。   阿秀掩面笑道:“那现在这位梅姨娘呢?为何短短四个月没见,大人你就多了一房妾室?”   顾怀丰这才得了机会认真解释一番,他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总是好过阿秀永远误会自己,最后,他道:“纳阿烟为妾,我也是顾着她的名声……”   “大人,你说与我有了肌肤之亲便要娶我为妻,如今又是这样……”阿秀叹了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总是这样呆,万一有其他人要嫁给你或给你当妾室,也来这么一出呢?”   顾怀丰傻眼,“我当初娶你是因为我真的……”   阿秀突然瞪大了眼,她摆手打断他的话,“枚烟?”她愕然叫道,“你的妾室叫枚烟?”   待见到顾怀丰点头,阿秀满脸不可思议,要不要这么凑巧?   不行,她还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得先查探清楚,省得这个呆子被骗了身又被挖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太太太对不起各位了,因为家人周五生病进了医院,这几日耽误了更新进度,实在抱歉!   这一章有点短,我明天再多更一些,见谅! ☆、官司   阿秀和顾怀丰从山上下来时,顾府的马车还候在下面,问过车夫才知道先前范晋阳的人已经找到谢一一,领着她回府去了,而明英也已经先行回了客栈。他们俩不再耽搁,亦回安州城去。   一来,顾怀丰希望如他先前所言,不想再让阿秀觉得自己总是纠缠于她,惹她不快;二来,他今日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所以想要尽快暗中调查一番,比如,那个被范晋阳派去追谢一一的人……   可马车刚过了城门就停了下来,顾怀丰问是何事,车夫回说“少爷,梅姑娘来了”。因为顾怀丰还未正式纳她为妾,所以顾府上上下下都称呼府上这位为梅姑娘。   顾怀丰有些尴尬,他偷偷瞥了眼一旁的阿秀。从先前两人聊过梅烟开始,她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根本不说话,顾怀丰心里惴惴不安。   没想到阿秀这个时候倒是精神一震,她掀开身侧的车窗帘一角,露出一条缝隙,来回张望了一番,这才回过头悄声询问道:“哪个是她?”阿秀偷偷摸摸地,好似做贼一般。   见对面那人满是不解和错愕,她随意解释道:“我上回没仔细瞧,有些好奇罢了。”   顾怀丰“哦”了一声,挪到她旁边。   车窗帘的缝隙并不大,他需要与阿秀挨得极近,才能勉强看到外面。越是靠近,她身上的那道诱人檀香越浓。顾怀丰定了定心神,才将迎面的梅烟腼腆地指给阿秀瞧,“喏,就是那位。”   他们俩的脸挨得极近,顾怀丰只要稍稍垂眼,就能看见一个白皙小巧的耳垂,玲珑可爱。萦绕周身的檀香浓烈沁入肺腑,他怔怔看着,不知不觉就看出了神。有个声音似乎在不停地蛊惑着他,尝一口吧,就尝一口……顾怀丰眨了眨眼,喉头微动。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阿秀早就忘了顾怀丰对她身上檀香会有反应,此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见到一个俏生生的姑娘,腰间居然还别着一把剑,和枚烟那种魅惑的境界完全不一样,再定睛一瞧,那人周身并没有丝毫的阴森鬼气……   阿秀暗自思忖:“难道只是同名而已?还是自己多心了?”   她收回视线,偏头想要再问顾怀丰一些具体的事情,谁料她的头微微偏过去一些,正好就对上了那人放大的面容,而她的唇畔堪堪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甫一接触,她的心便不受控地开始胡乱跳动了。   真是要命!   阿秀连忙往后避了避,顾怀丰亦被冰的清醒了些。他直起身,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喃喃说:“阿秀,我有些晕。”话还未说完,他身子一歪,迷迷糊糊地就眯着眼晕了过去。   阿秀扶着他的肩膀,哭笑不得。   下一瞬间,她就笑不出来了。凭借着顾怀丰的力量,阿秀闻到一股异香,而且越来越浓,直到有人挑帘而入,这股香意馥郁到了极致。   阿秀心头一凛,她手中扶着顾怀丰,眼里冷冷打量着那个人。   “你究竟是谁,是不是枚烟?”   枚烟心里偷笑,面上只当听不懂阿秀的问话,她利落地拔出剑刺了过去,一边又先发制人地大声喝道:“你为什么要害顾家公子?”枚烟一心想要找机会除去阿秀,省得她总是碍事,现在这个机会再好不过,自然而然就这么诬陷于她。   外面候着的顾家众人听到这声大喝,齐齐就炸开了锅,一时间安州城门口乱成一锅粥。   阿秀受伤之后没了内力与修为,她勉强与执剑的这人缠斗了两三招,就被众人团团围住,脖子上还架了一把冷剑。偏偏顾怀丰中了檀香的毒,他晕过去之后,没个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如此一来,顾府家丁群情激奋,更加坚信是这人害了少爷,早有人回府禀报老夫人去了。   阿秀百口莫辩。   枚烟暗暗催动煞气,从指尖递到锋利的剑尖处,想要趁乱了结了她,就听有人喝道:“这儿是怎么回事?”   围着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范晋阳负手而来,仍旧穿着那袭华贵锦袍,在冬日的暖阳笼罩之下,倒是添了几分当官的雍容气度。见阿秀和枚烟对峙,他不禁狐疑:“阿秀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枚烟抢先开口,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她又重复道:“大人,这个妖女不知施了什么邪术谋害顾家公子,正巧被我撞见,还请大人做主。”   “不错,”白氏拄着拐杖急匆匆过来,“范大人,上一回怀丰遇到这个妖女就晕了整整一夜,她定然是失了什么妖术,还不将她速速羁押了?”   白氏在安州当地声望极高,她这么说了,范晋阳自然不会怀疑,但他却也不信阿秀会加害顾怀丰,毕竟他是亲眼见到阿秀是如何待那人的,可顾府这两个人都振振有词,他只觉得奇怪。   给白氏见了礼,范晋阳又问另一个人:“姑娘,你是?”   枚烟收回剑,道:“我是他的妾室。”   范晋阳还从未听说晚山纳妾,他一时愣住,难道是因为争风吃醋惹出来家务事?如此一想,他再看向阿秀的目光就多了些其他的东西,“阿秀姑娘,他们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看着这样一张脸来质疑盘问自己,阿秀凉至极点,她的心头沉了又沉,宛如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些前世的过往,一点点穿插回来,再看着现实境况,她只觉得寒。对于顾怀丰之前在山上说的那番话,阿秀愈发能够理解了。不错,他是他,阿牛是阿牛,她从来都不应该将他们二人混作一谈的,或者说,她也从不应该失望的,因为这些盘问都是眼前这人的职责所在。   饶是清楚这些,饶是提醒着自己应该将他们分开,可那股深深的挫败感依旧袭来,阿秀抬眼看着范晋阳,有些赌气道:“范大人,只怕我说什么都无用了,待顾公子醒来,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二者视线相接,范晋阳察觉到了其中的失落和无望,唯独没有希冀。他不明白,阿秀的这种失落是源于顾怀丰要纳妾,还是源于自己对她的不信任?他忽然记起那一日送他们乘船东归,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是有着爱慕的……他很想探究清楚其中的缘由,他亦想多了解一些眼前这个女子……   顾府的人还在耳边喋喋不休,眼前这人也依然冷冷地盯着自己,范晋阳自顾笑道:“阿秀姑娘,我信你,请暂且先随我去稍坐片刻,待晚山兄醒了,我自然还你个清白。”   阿秀闻言,倒不好再冷着一张脸了,她欠了欠身道了句谢,这才跟着范晋阳一道往知府衙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抱歉了,最近更新的晚,各位亲可以第二天来看,sorry~ ☆、信仰   这桩发生在安州城门口的纠纷,因为牵扯到了顾府——他家在当地极有声望,本着不张扬的意思,范晋阳将一干人等都请到了衙门后堂。   如今,范晋阳坐上座,左右两侧一边是声势浩大的顾府众人,而另一边就是阿秀孤零零的一个。   阿秀啼笑皆非。生前死后,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人对簿公堂,这一回因为顾怀丰,倒是无端端进了一遭衙门。其实这事儿阿秀越想越觉得可笑,普天之下森森地府,被人送进衙门的鬼估计就她一个了!   白氏谨记着那个和尚的话,她不愿意自家儿子和阿秀扯上任何的关系,所以希望能将阿秀撵走,赶得越远越好,而枚烟的心思则是更加狠毒一些,她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彻底将阿秀除去。不得不说,他们二人在短时间内达成了同一个目的。所以,顾府那些下人得了主子的示意,一个一个唾沫横飞,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是亲眼看到了眼前这个女人如何加害自家少爷。   阿秀静静听着也不辩解,她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等着顾怀丰醒过来。等他醒了,她便可以远离这些聒噪的女人,等他醒了,她才懒得管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   她那么安静,以至于范晋阳经常有个错觉,好似阿秀根本不存在。只有当余光瞥到或是亲眼看见她时,他才能确认她是真的在这儿。范晋阳越发琢磨不透这个女人,她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如此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顾府众人都已经说完,而顾怀丰还没有醒,白氏已经沉不住气了,“范大人,你莫非是想包庇罪魁祸首?光天化日之下,该女子当街逞凶伤人,为何还不治罪?”她哼了一声,冷笑道:“既然范大人不愿意为民做主,那老身只有去霈州讨个说法了。”   听到这句威胁之言,范晋阳嘴角勾起笑了笑,有些不屑,又故作安抚道:“顾老夫人,光凭一家之辞,确实不好定案。”   “一家之言?”白氏挑眉,“看样子范大人是信不过我们顾府十数人之言?若是如此,还请大人尽管去寻一些当时在场之人,只求速速断案。”   范晋阳偏头看向阿秀,终于问道:“阿秀姑娘,你怎么说?”   阿秀抬眼看他,仍是那句话:“大人,只怕我说什么都无用。”语气不善,范晋阳一时愣住,他见过阿秀几次,每一回她都是个不同的脾性,却从未发现她的性子原来这么倔,实在有意思。   “哼!”那边厢白氏重重哼了一声,极度的不满。   范晋阳其实不怕再得罪顾府,毕竟他已经得罪过一次了,他现在要做的是防着顾府在背后会对他有何动作,所以,在他看来,顾府要对付的人自然而然就是他的帮手……范晋阳清咳一声,拿出官威道:“那我们再等等,本官已经着大夫去替晚山兄诊治了,想来不久就会有消息。”   阿秀没有范晋阳这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她听到这句话时,心头不可避免的震惊了,倏尔之间却又暖意融融。   先前这人在城门口已经维护她一次了,如今又是第二次,如此看来,这人本性倒是和阿牛差不多……这样想着,阿秀偏头往上座瞧去,正好那人亦在看她。被捉个正着,阿秀一时慌了,她目光躲闪之时,那人却朝她微微一笑。   这个笑容,就像是一个人行走在混沌里,陡然看到了天际打下来的光束,那是神祗,那是一种信仰。   这个笑容,跨越了千年,流转了光阴,宛如当年隔着篱笆,一人担水,一人晒衣,两人默契地遥遥相望再对视一笑,清澈又干净,温暖又动人,令她怀念至今,贪恋至极!   阿秀忽然很想再听他唤一次她的名字,像曾经无数个深夜,阿牛都会自言自语“阿秀,你在吗”,“阿秀,我很想你”……   过去的力量有多强大,阿秀并不清楚,可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股离开的信念,那种要将他与阿牛分开的想法,就这样被轻易的摧毁瓦解,哪怕她刚刚还在顾怀丰面前慷慨陈词……当初,阿秀错将那个呆子当做了阿牛,她便可以为他去闯龙潭虎穴,可以为他破例杀人,可以为他剜肉治病,如今,这人活生生就在眼前,她亦可以为了这人奋不顾身——其实,顾怀丰正因为了解阿秀的这个弱点,所以今日才特意劝她,他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也许,他醒过来就会憎恨自己晕的不是时候。   范晋阳看着阿秀的面色从慌乱变成了混沌,继而又是迷惘,到最后才是释怀,那一道远山黛眉本来是蹙着的,接着转而微颦,末了完全舒展开,眉眼之间,展露出一个最最俏丽灵动的笑靥。褪去眼中的深沉和冰冷,覆上一层羞涩,她便成了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范晋阳心中虽然不解,但是亦微笑回应。   他们这样子的你来我往落在众人眼中,就成了赤~裸裸的眉目传情,白氏心里更加不痛快,不高不低地冷笑一声。   范晋阳收回目光,手拢着唇边干咳一声,面上稍有些红晕。   又陷入僵持之时,有个衙役匆匆进来,对着上面抱拳道:“大人,顾公子醒了,已无大碍。”白氏闻言,也顾不上再追究阿秀什么罪了,急忙回府去,她一走,乌泱泱地都跟着走了,唯独枚烟心不甘情不愿。   阿秀松了一口气,待那边人走光了,她亦向范晋阳欠身告辞。   范晋阳走到阿秀身旁,伸手将她虚扶起来。手指将将碰到她的肩膀处,冰凉刺骨,他心里一惊。阿秀亦是一惊,她往后避让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范晋阳不觉好奇,明明这人先前面若桃花、眼含羞怯,是惯常女子看见心仪之人时的神色,为何现在又生分了?   其实,没有别的原因,他碰到她的那一刹那,阿秀想到了谢一一,想到了朝云……   阿秀回到客栈,明英正躺在后院的摇椅上望天,她心绪难宁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两人一起望到了天黑。直到萧索的星子接二连三地出来,明月升至了中庭,阿秀才站起身,拍拍明英的肩膀:“走,去探一探顾府。”   明英睨了一眼,没精打采道:“怎么,你还不死心,非要去瞧他那个妾室?”对簿公堂之事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阿秀笑道:“对啊,就是再去会会那人。”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非要拖着我?”明英直勾勾地望回天上,一脸的不高兴。   阿秀不好意思地说:“师兄,此趟只有你去。”   “为什么?”明英惊呼。   “我没了修为和内力,连墙都爬不上,怎么探?” 阿秀摊手。   明英认命地站起来,“走吧,你替我放哨。”   师兄妹二人出了客栈,沿着街往顾府去,一路上没什么人,两个人影越发显得鬼鬼祟祟。   可这一趟到底无疾而终,明英哪儿能看出来什么鬼不鬼影,他从院墙跳了进去,不多时又跳了回来,“她房里烟雾缭绕的,似乎在洗澡,我不便多看……”   阿秀无语,两人只好再灰溜溜地回了客栈。他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在阴暗之中,有个人影正默默注视着他们……   明英重新躺到后院的椅子上,他憋了一整日,此刻终于忍不住想要倾诉,“阿秀,我今天问过一一,她说她过得高兴,和那个姓范的在一起也很快活。你说,我是不是连最后一丁点存在心里头的奢望都没了?”他的声音低沉,很是低落。   阿秀还未想好该怎么回答,明英接着自顾自地说道:“整件事不过都是我自作多情、胡乱臆想罢了,哎,真是又可悲又可笑。”   “师兄,”阿秀劝道,“别想那么多了,一一说过你是个好人。”   话音刚落,明英突然哈哈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如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他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就算再难受也不会表露人前,只有这一回被杀个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阿秀默默看着他,心疼不已。明英是一颗琥珀,她入师门的时候,他还是小孩子模样,现在不过才长成一个少年,他活了万年,哪儿经历过什么情爱?她总是喊他师兄,其实他比她小太多了……阿秀绕过去,像个母亲一样地拥住了他。   “阿秀,可我连个人都不是……”   “明英,我也不是……”   这算不算世间最可悲的事,这算不算世间最残酷的话?   阿秀还来不及细想这个困惑,还来不及伤春悲秋,有个东西自她背后袭来,速度极快,块头也不小。风声呼啸之际,她迅速回身,抬手一握,就将那所谓的暗器稳稳拦住。   被阿秀握在手中的,是一块上好檀木制成的牌位,借着月色,上面刻着的几个大字正莹莹泛着哑光,端地渗人。   “纪空、纪苦、纪修之灵位?”   阿秀与明英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作者有话要说:   ☆、回到过去   这块灵牌来的突兀,明英掠上高处来回张望,但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偏偏周围的空气慢慢涌动,蕴藏了许多的躁动不安,他知道这是一道压抑着的蠢蠢欲动,杀气浓啊。   明英一个跟头利落地翻下来,三两下窜到阿秀跟前,一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带着她悄悄躲去院子的假山阴影处,以期能够遮住他们的身形。其实在高手比拼之间这个举动十分幼稚,不过阿秀现在受了伤形同废人,他只能这么照顾着她。   阿秀没了内力,自然不像明英可以察觉到周围强大的压力,但本能告诉她来者不善,而且今夜来的这位注定是个寻仇的。   至于寻什么仇?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这块牌位,上面泛着银色的哑光,那几个大字刻得触目惊心,实在可怕。若是盯久了就会有种幻觉,好像从那几个字上会渗出殷红的鲜血来。阿秀的眉尖渐渐蹙起,一股难耐的烦躁和惊恐慢慢爬了上来。   难道,这几个人也是她杀的?   在所有支离破碎的记忆中,阿秀只记得自己杀过一个人一个鬼,可她现在不得不怀疑,自己说不定还杀了其他的什么人,被人来寻仇了。   阿秀沮丧不已,她垂下眼,目光正好落在那三个名字上。“纪空、纪苦、纪修”,她来来回回默念了好几遍,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也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一丁点印象都没有。阿秀气馁,再一次端详这个牌位时,陡然间冒出了一个恐怖的念头:这三个名字列在一起,真像是一家子……   莫非她做了一件灭门惨案?   阿秀心下一凛,面色登时白了又白,“我不会这么狠心绝情吧?”   明英用手肘戳了戳她,“你想到什么了?”他压低着声音,连口大气都不敢出。来人很强,他不能掉以轻心。院子里很安静,安静的有些不寻常,明英借着假山之势探出头去勘察形势。   月色挥洒清辉一片,格外的清冷和萧肃,对面屋顶上孤零零站着一个人,他亦披着银霜,看不清模样,唯独衣袂飘飘,颇有些成仙之姿。   那人见明英望了过来,以内力传音道:“世风日下,师兄妹之间卿卿我我,如此淫~秽不堪,岂不丢了云阳子的脸?不过他自己也是个勾三搭四的情种,会教出这样的徒弟,不足为奇啊!”   听见这人侮辱师门,明英再也沉不住气,他一下子窜出去,指着那人骂道:“你个老贼嘴巴恁的不干净,有本事下来打一场!”   阿秀还在想着那三个名字,没料到情形陡然突变,她往外望去,只见对面屋顶那人乘着风飘然而至,到明英面前站定之后,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面色一如既往的悲苦,正是那个要她命的和尚!。   阿秀一时愣住,她没有想到今夜来寻仇的,会是他!   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这块灵牌,阿秀脑海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画面。那里漫天漫地都是白色,她不得不眯着眼,期望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眯着眼,看见朝云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中灰飞烟灭,那里冷极了,她已经维持不住魂魄,一点点消散之际,她的嘴巴一张一翕,不知在说着什么。   在说什么呢?   阿秀仍旧眯着眼,仔细辨别,她似乎在说“阿秀姐姐,放过……”   放过谁?   阿秀颦眉。她彻底闭上了眼,闭眼的瞬间,她走入了这片茫茫白雪之中,那里确实冷极了,朝云流着血泪,冲着她痛苦地喊:“阿秀姐姐,放过纪苦,放过他……”   是了,放过纪苦!   纪苦是谁?   纪苦是朝云喜欢的那个小和尚,是阿牛的转世,是这牌位上的名字!   这一串关系联系起来,阿秀倏然睁开眼,她杀的那个小和尚叫纪苦!   阿秀心中大骇。她走出假山,走到明英旁边。明英错愕,连忙赶她:“阿秀,你快回去。”阿秀也不理他,她对着和尚行了个礼,恭敬地递上牌位,道:“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和尚接过灵牌,细心擦去尘灰,收回袈裟袖中,面无表情道:“小丫头,我之前对你说过,只放过你一回。你害了我三个徒弟,我等了你三百多年,今夜,便是来取你魂魄的。”和尚的声音不疾不徐,透着悲苦,却又超脱了悲苦,好似在诉说一件寻常的往事。   阿秀质疑道:“不错,我杀了人,但我只杀了你一个徒弟。”   “你忘了?”和尚问道。   阿秀回道:“还请大师明示。”   和尚叹气:“你杀了我的大徒弟、二徒弟,我最小那个弟子,却是为了你自戕了……你做的孽,还想不起来么?”   阿秀茫然摇头,她努力地想,可依旧无济于事,反而越发的痛,痛到钻心,痛到不得不放弃。   和尚双手合十,闭目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道:“小丫头,我可以助你看清过去,你愿不愿意?我想让你死的瞑目。”   明英暴怒,阿秀急忙拦下他,对着和尚点头,“劳烦大师了。”她有太多的不明白,亦不能再逃避了,反正她也是个魂飞魄散的结局,不如临走前,将一切都看得清楚!   客栈的房中,和尚布下法阵,命明英在旁边护法,他与阿秀盘腿坐在当中。和尚口中振振有词,阿秀闭着眼,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又回到了做鬼的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越飞越高,忽然身后来了一股推力,将她轻轻一推,便推入了一片清明之中……   “阿秀姐姐,阿秀姐姐!”   阿秀循着声音回过头,一个身着粉白襦裙、手缠披帛的小姑娘迎面飞了过来。这副打扮是朝云最喜欢的,她死前没穿上什么好衣服,死了之后化作厉鬼,就偏爱幻化出各种不同的打扮,标致极了。“朝云,你怎么偷偷溜出来了?”阿秀笑道。   朝云飞了上来,笑眯眯道:“阿秀姐姐,我是躲着哥哥出来的,咱们快走,别被他逮回去。”她边说边往后看。   这一次,阿秀悄悄下山,不死心地想要继续去寻阿牛的踪迹,而朝云自然是跟着阿秀去外面找乐子的。   说曹操,曹操到。   远远地一团滚滚黑烟追了过来,阿秀和朝云对视一笑,运起内力往山下闪去。   两个鬼影左躲右闪,好容易到了山脚下,一回头那团黑烟却离他们仍是很近。   朝云大叫一声“不好”,她嗖得一下往前窜去,动作实在快,阿秀一回头就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再仔细辨认,阿秀扑哧笑出声来。也幸亏她是鬼,没把在溪边休憩的那几个凡人给吓着了。   原来,朝云病急乱投医,直接附身到了一个鹅卵石上面。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浮出鬼影,对着阿秀招了招手,用口型说道“阿秀姐姐快来,这儿还有好多呢”,说罢又缩了回去。阿秀飘了过去,却没有像朝云那么傻地附到一个石头上面,她直接附身到旁边那个穿青衣的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打了个激灵,他弯下腰鞠了一捧溪水浇脸,又喝上好一大口,这才满意地叹了一声,似乎极其满意。   随着他俯身的动作,阿秀看见溪水里倒映出一张俊俏的脸,她笑了笑,暗叹:“这小和尚长得不赖嘛。”   和尚一行六七个人,陆续喝完了水,沿着溪流继续往山外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和尚年龄最大,他回头点了点人数,大声叫道:“师弟,快点,天黑前我们得赶到七里镇。”   那个小和尚抹了抹脸上挂着的晶莹的水珠子,笑着应道:“师兄,我来了。”他捡起一旁的钵盂和斗笠,正要直起身,忽然不受控地又捡起旁边的一颗鹅卵石,好生揣进衣袖中,这才跟着那群人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是我的小呀小石头~ ☆、小和尚   七里镇说是个镇子,其实并不大,稀稀拉拉住了十几户人家。阿秀和朝云平日闲得无聊时会在夜里来这儿逛逛,她们所谓的逛就是省力地飘来飘去,逗猫弄狗找乐子,像今天这样穿到活人身上还是头一次。   这种感觉和做鬼是不一样的。做鬼时,哪怕幻化成人形走在路上混在人群中间,都是虚的,而现在,却是切切实实地脚踏实地。这种感觉让阿秀有些依依不舍,“要不再多待一会儿?反正这人阳气重,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这样自我安慰几遍,她就心安理得了。不过确实如阿秀所想,这人的阳气极重,他身子里面热烘烘的,像个不停散发热意的小暖炉。但这并没有令她有任何的不适,相反待久了还挺舒服的。   说到被阿秀附身的这个和尚,他长得眉清目秀,俊俏极了。在这一行人中,他的年纪最轻,约莫十七八岁出头,是个爱玩的性子。许是第一次下山,小和尚看什么都新鲜,每每都磨蹭在了最后。   先前在溪边喊他的那个年纪最大的人,总是时不时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跟上,若是拉下太远了,那人会扯着嗓子喊一声“师弟”,小和尚应得快腿脚也快,三两下麻利地跟上,可没过一会儿依旧还是这个样子。   这一天,他们一行宿在七里镇旁边的破庙中,等安置好,便三三两两出去化缘。阿秀附身的这位动作最慢,他落到最后,只能独自一个人去碰碰运气。临近出门前,他又不受控地伸手探进袖中,将先前捡回来的那颗鹅卵石放进包袱里妥帖收好,这才重新出门。   小和尚摸着头,喃喃自语道:“真是奇怪,我为什么要捡颗石头啊?难道鬼迷心窍了?”   阿秀点点头,“真笨,你就是鬼迷心窍了。”先前朝云一直嚷嚷着说闷在袖中难受,她便先放朝云出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小和尚站在田埂上,手搭了个凉棚来回张望。前面隐隐约约有一户人家,他喜滋滋地挪过去,一边走,一边练习道:“施主好,我是过路的僧人,想乞点素食……”   将将说完,小和尚摇摇头连说不好,又道:“施主好,贫僧路过此地……”这回话都没说完,他直接哭丧着脸挠挠头,说道:“还是不好!早知道该跟着师兄他们一起去的。”这样一来,他的脚下就有些不情不愿了。   阿秀笑得乐不可支,“这人真逗,且看看他待会怎么个化法!”   可没想到这人走到那户人家门前,还未敲门,便耷拉着脑袋转身走了。   阿秀满是不解,小和尚又开始自言自语了,“刚刚这户的篱笆破破烂烂的,窗户还漏了个大洞,想来温饱不济,是个贫苦人家,我还是别给他们添麻烦的好。”说罢,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哎,去找一户稍微过得去的人家不就是了?”   这样说着,小和尚笑了。   阿秀亦笑了,这人真是……   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好容易找到一户看着不错的人家,小和尚轻轻敲了敲门。“谁啊?”里面有人边问,边开了门,露出一条缝隙,探出不善的目光。   小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好,贫僧法号纪修,今日路过此地,想……”   砰地一声,那人直接关了门,喝道:“没了没了,刚刚来了好几个和尚,烦不烦啊!”   月色下,小和尚的一张俊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反复倒腾像个熟透的桃子。过了好半晌,他尴尬地对着那扇门道了一句“叨扰施主”,这才蔫蔫然离开。   已经很晚了,他左看右看,四周黑漆漆的没什么人家还亮着灯了,只能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泄气,偏偏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小和尚捂着肚子,皱起一张脸。   “罢了罢了,饿一晚也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他越安慰自己,肚子叫的越欢,好像跟他作对似得。小和尚无可奈何地笑了,风淡云轻的,像个落入凡尘的仙人,“那还是去喝点水垫垫肚子吧。”   回破庙的路上,经过方才那段田埂时,他忽的闻到一股香气,香中带甜,甜的诱人。他深吸了好几大口,终于耐不住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循着香味找了过去。不过走了几步,就见杂草下面掩着两个白萝卜。小和尚蹲下身子拨开乱草,又抻着脖子来回看了看,好奇道:“先前怎么没看见呢?这儿又没有萝卜地,该不会是附近人家落下的吧?”   附近只有一户人家,正是他先前没舍得化斋的那户。小和尚将两个萝卜捡起来拍了拍泥土,狠狠咽了咽口水,往那户人家去。   已经脱离人身的阿秀见到这一情形,真是要被他气得吐血。她辛辛苦苦挖来两个萝卜放在这儿,又弄出香气来,就是引得他来,送给他吃的,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蠢!   气急之下,阿秀以人之声唤道:“纪修!”   跑出几步的小和尚顿住身形,转了两圈,没见到一个人影。他问道:“哪位女施主在唤贫僧?”   阿秀飘了过去,逗他道:“我是专管萝卜的小仙,你不是饿了么,本仙子专程变了两个给你垫肚子啊,你还嫌弃不成?”   “萝卜小仙?”纪修看着手里的两个萝卜,一脸的不可置信,“敢问仙子有何法号?”   阿秀哧哧地笑,等笑够了,继续用人声回道:“本仙子的法号岂可告诉你一介凡人?”   “哦,是贫僧唐突了,谢过仙子赠饭之恩。”纪修双手合十见了个礼,好生谢过后,也不再客气,便笑眯眯地盘腿坐在田埂上吃起来。他咀嚼的时候,两颊鼓鼓的,像个软软的小包子,阿秀蹲在旁边,真想戳一戳。   不多时,一个萝卜就被消灭干净了,纪修满意地喟叹一声,将要咬另外一个时,阿秀又道:“慢着。”   纪修茫茫然,“仙子还有何事?”   阿秀逗他道:“这个萝卜是本仙子的托身,你可不能吃,必须得好生收着。”   “啊,仙子你在这里面?”纪修将那个萝卜举到月色下,仔细端详,少顷,他笑道:“仙子,你不会长得和这个萝卜一样白白胖胖的?”   “……”   纪修细心地将那个萝卜上沾着的尘土吹去,好生揣进袖中,道:“仙子,等到了溪边我再给你洗洗干净。”过了一会儿,他面带困难地挠头道:“哎,男女有别,这不会冒犯仙子你吧?”   阿秀无语,不禁反问道:“纪修,你是清修的和尚吗?”   “是啊,我自小跟在师父身边长大,这还是我第一次下山呢。”小和尚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继续往破庙去。   阿秀飘在他旁边,“那你从哪儿学会调戏姑娘的?”   “调戏姑娘?我有吗?”   “怎么没有?”   “……”纪修双手拢在袖中,想了一会儿,认真请教道:“仙子,难道我刚才说你白白胖胖就是调戏?”   阿秀翻了个白眼,彻底无语。   一人一鬼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破庙去,待快到了,阿秀恶狠狠地吓唬他道:“本仙子行踪定不能对人言,你千万记得不能泄露一丝一毫,若是告诉了他人,我绝不饶你!”   纪修点头,“仙子于我有一饭之恩,我自然明白。”说罢,他又正色对着声音来源处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阿秀浅笑,这真是个单纯好骗的人!   纪修揣着一个萝卜进了庙,阿秀本想跟着他进去的,可当她飘过去的时候,甫一挨到庙门,原本安静的破庙四周突然笼罩出一层薄薄的金光,万字符咒流转其间。阿秀心道不妙,连忙闪身往外去,情急之下,她只能躲进旁边的一处林子里。   庙中紧接着奔出来一个和尚,阿秀回头打量了一眼,那个和尚手持锡杖,生的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并不是方才那一行人中的,想来应该是方才纪修他们出去化缘后才过来的。这么一想,阿秀不由得着急起来:朝云被她留在庙中,不知现在如何了!   她正方寸大乱之际,庙中又跑出来一个青衣小和尚,正是刚刚才进去的纪修。   “师兄,我来帮你。”他大声喊道:“分头行事,我去这儿,你去那儿……”他随手一指,正好是阿秀躲的那片林子,说着便拔腿过来。另外那个和尚定定看了一会儿,这才往反方向追了过去。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个小和尚时,阿秀吁了一口气。   纪修转了一圈,见师兄跑远了,才轻轻唤道:“仙子,你还在吗?”   “……嗯,我在。”阿秀静默了一会儿,出声应道。   纪修随意招了招手,“快来,我有个东西给你。”   阿秀正好飘在他上头,她垂着眼定定看着他,问:“什么东西?”   纪修摊开手,白皙的手掌上是个玲珑小巧的鹅卵石,他抿着唇笑了笑,说:“这是你的么?”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的问话,天地间刮起一阵寒风,纪修不得不眯起眼。待风停之后,落木萧萧之间,他看到一个红衣女子踏着满地枯叶而来。她留着齐眉穗儿,掩映着一双悠远的远山眉,微微笑着时不经意地露出虎牙。   “你就是……萝卜小仙?”纪修询问道,不过一会儿,他自顾笑了,“仙子,你是不是管的胡萝卜?要不然怎么穿这么红啊?而且一点都不白胖!”   “……” 作者有话要说:   ☆、阿萝   纪修搁下手里的小石头之后,就回了庙里。离开前,他忍不住提醒:“萝卜,我二师兄修为极高,他这个人……不太好说话,你快走吧,以后都尽量避着他一些。”   阿秀心里暖暖的,却在他后面抗议:“本大仙不叫萝卜!”   “知道啦,阿萝。”纪修回过身冲着她笑,又挥挥手她速速离开,他可不确信那个一心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的二师兄会不会识破他的奸计。眼前这个女鬼心善,他不想害了她。   头顶柔美月色,脚踏满地枯叶,小和尚一身青衣,笑容温暖,衣袂飘飘,颇有仙风道骨之姿。这是阿秀这几百年来见过的最美最圣洁的画面,她亦笑了,“后会无期!”说罢,她的身子轻旋,化成深秋的一道寒风。寒风将那颗小石头卷起,拱着两个鬼,往更远更安全的地方飞去。   也不知掠出去多远,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阿秀才重新幻化成人形。将石子放在地上,她道:“朝云出来吧。”话音刚落,一股青烟从石头尖上冒了出来。青烟渺渺之中,朝云缓缓露出身形。 “阿秀姐姐,那个和尚法力好强。”她惊魂未定,此时连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显得十分后怕。   阿秀宽慰了好一通,才让她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原来,他们一行出去化缘之后,破庙就来了个手持锡杖的和尚。他一眼识破附身在鹅卵石中的朝云,也不顾她的苦苦哀求,依旧施法将她定在里面,又在破庙四周设下结界,誓要将她置之死地。此后没多久,阿秀便撞进了结界,那个和尚追了出来。趁着这个机会,另外一个小和尚替朝云解了咒,又将她带了出来。   事情说完,朝云仍是极度愤愤,她很是咽不下这口气,“阿秀姐姐,我非得要找那个该死的和尚算账!我既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又没主动招惹他,不过是个孤魂野鬼罢了,他凭什么就要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这么对付我?”   阿秀知道朝云话中“另外一个小和尚”指的是纪修,她心里好生感激了他一番,又劝道:“先前我们小看了这一行人,他们各个道行不浅,以后还是绕着走,切莫轻举妄动。”   朝云嘴里喏喏答应下来,可一转头阿秀不过打了个坐,歇了几个时辰,她就不见了踪影。   以朝云不服输、比自己还要冲动的脾气,估计是去找昨夜那个凶悍和尚报仇去了。阿秀暗道不妙,连忙赶去那处破庙。结果现在天光虽然微亮,庙中却已经是人影空空。阿秀颦眉,只好沿着七里镇继续寻找。   没想到运气还不赖,从破庙去七里镇的路上,她居然在昨夜的田埂处见到了慢吞吞落在最后的纪修,他一边打呵欠,一边揉着眼睛,显然是没睡醒。   飘在空中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只有他一人时,阿秀才显出人形。“纪修”,她悄悄唤了一声。   纪修被唬了一跳。他还只当自己又饿出了幻觉,这一夜,纪修不下数十次听到那个所谓的萝卜大仙唤自己的名字,待亲眼见到阿秀时,他才相信她真的出现了。   “阿萝,你怎么还在?不是后会无期了么?”纪修很是不解,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深秋的早上已经起雾了,薄雾后面,他的一双眼睛特别亮,看得人心惊。   阿秀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纪修,我想找你那个厉害师兄。”   “你找他做什么?”纪修更是不解。   “问那么多做什么,本大仙自有道理。”阿秀胡乱搪塞了一句。她明白纪修已经猜到了一些,可本能地,她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厉鬼的事实。   纪修挠头,为难道:“可我师兄天还没亮便独自走了呀。”   “他去哪儿了?”阿秀紧接着问,“我实在有要紧的事。”   看着眼前这张急切的脸,纪修心软道:“走吧,我带你去,师兄应该还没走远。”阿秀道了谢,就催他快一些,纪修往前挪了几步,又忍不住提醒她道:“阿萝,我二师兄……比较嫉恶如仇一些,你真要去找他吗?”   他这句话里隐晦的意思,阿秀自然听得出来,但她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朝云出事,她便无言再回去见桐江了。   “嗯”了一声,阿秀应允道:“纪修,等找到了,我再给你挖个大萝卜。”   纪修哈哈大笑,他从怀里掏出个昨夜的那个来,“大仙,你的这个托身还在呢。”   晕头转向到现在这个时候,阿秀终于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确实是有点少,我忏悔!主要晚上看爸爸去哪儿给闹得,现在实在困,我保证周六多补一点,sorry!   PS:我是不是该加快一点进度?总感觉自己又犯拖沓的老毛病。顾大人快追杀我了,他已经N章没露脸,男主角地位岌岌可危。。。。 ☆、轮回   这一场梦很慢,慢到阿秀能够记起每一个被她遗忘的细节;这一场梦又很快,快到阿秀甚至来不及回味,就到了那个注定的结局。所谓的一梦千年,差不多也许就是这样……   “阿萝,我饿的走不动了,快挖个萝卜出来。嗯,我要白萝卜,甘甜又爽口。”   纪修躺在田埂上撒娇,难得耍着无赖。结果他这一吃,就是足足两个多月,从秋天到冬季,他们走了许多的路,唯一乐此不疲地,就是这个玩意儿。   “阿萝,我好看吗?在你们阴森恐怖的鬼界,是不是排得上第一?”   纪修坐在溪边,看着水面并肩而坐的两个倒影,哧哧地笑,一边笑一边啃萝卜。那一次,他忍不住这样调侃,因为他见到了二师兄,以为就这样结束。   “阿萝,你快走!”   纪修趁着夜色拔开师兄的收妖宝器,放走了一缕孤魂。月色下,他的面容决绝,却又无限凄凉。她虽是厉鬼,却也心善,他根本不相信她会害了大师兄,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阿萝,以后没有我在,你自己多保重。”   纪修拦下数十个身着缟素的同门,梗着脖子回头大喊了一句,却不知道远去的她有没有听见。   “阿萝,我……”   纪修一剑刺向胸口,咽了气。他未说完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这个世间永远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那一剑穿过他的胸膛,鲜血直淋,那一剑亦穿透了她的魂魄,魂飞魄散。   这一年的深秋,她爱上了一个小和尚;这一年的寒冬,那个叫纪修的小和尚为了替她恕罪,一剑自尽了……   这又是一笔她无法还清的债!   得知消息之后,阿秀体内的煞气翻涌,她被逼红了眼,干净利落地杀了前来寻仇的纪苦,然后,她记起这一次下山的目的,她终于记起来阿牛!   一切凌乱不堪之际,她得偿所愿地疯了。   ……   在一声声的“阿萝”之中,天空变成烟青色,无数的雪片纷纷扬扬飘下来,温柔地拂过脸庞,很冰,很凉。有些调皮的,宛如鸟儿羽翼,轻轻落在眼睛上,化作一汪柔柔的水,化成永不会流下的泪。簌簌眨了一眨眼,漫天飞舞的雪花霎时没了踪影,只剩下孤独颓败的烟青色。   透过支开的南窗,能够望见一线天际,遥遥远远触摸不着,却是沧海桑田里唯一不会变的东西。   阿秀怔怔看着,又疲倦地阖上了眼。有些东西没变,有些东西却变了。   “阿秀”,有人低低唤了一声,将她从那个残酷冬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阿秀转过头,微微睁开眼,正好看到一张俊俏脸庞,无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她都再熟悉不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因为担忧蒙上一层氤氲的水汽,一如那一年掩映在深秋薄雾下的清澈双眸,美得令她不敢忘。   “纪修?”她静静看着他,只当自己还身在梦境中。她拽着他的衣袖,怎么都不肯再撒手。   那人蹙着眉,抿着唇,似乎并不高兴。墨发妥帖地盘在顶上成髻,发间插着一支碧绿打眼的竹簪子,风骨倨傲,清峻无比。   墨发?   认清这个现实时,阿秀终于震惊了。过了好半晌,她艰难改口道:“顾大人?”   当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时,阿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有轮回的存在!她将他忘了三百多年,但至少他又活着了!   阿秀欣喜不已,她蹭的坐起来,一下子拥住坐在床榻的那个人。她撞进了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胜过所有的千言万语。   这一世又一世,她不曾经历生死轮回,她独自游荡在这苍渺世间,拥有了那么多那么长的回忆,可偏偏忘了这一段——她本以为永不会忘的东西。这些沉痛过往,在那一个雪夜被她永远封存掩埋。   而之所以封存,竟然是因为她背叛了自己千百年来为之奋斗的信仰!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因为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因为一条为她自尽的人命,她就背叛了阿牛,她就喜欢上了别人,所以才会害的纪修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那现在,是不是也会一样?   阿秀不敢再想。   这样一来,她便松了手,只呆呆望着他。   顾怀丰察觉到她一连串的不对劲,连忙问道:“阿秀,你可有哪儿不适?”方才进屋的时候,看见那个和尚对着阿秀施法,周围还摆着一圈惨兮兮的白烛,他可是差点吓得魂都没了。   听着这个声音,再与记忆中的那个对比,阿秀便又有了些不切实际的期盼,“大人,你能不能唤我一声阿萝?”   顾怀丰虽然不解,却是照做了。他明白这两个字于阿秀而言,必然代表着她的另一段过往,就和那个纪修一样。方才她看着他口中唤着纪修的那个眼神痴迷极了……被当做某人的替身,而且还是两次,顾怀丰心里酸酸的,实在挫败的很。   阿秀却没在意这些,她认真地“嗯”了一声,又央道:“大人,能不能再唤一次?”   她的样子可怜无辜极了,怀丰心里虽不大情愿,但到底抵不住她热切期盼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再唤道:“阿萝。”   阿秀无声笑了。她仿佛回到那一年的深秋,纪修总是笑眯眯地招手唤她“阿萝”。   “能不能再这样唤我一回?”   顾怀丰忍着不痛快,又喊了一次。谁知道阿秀得寸进尺央个不停,他的面色便有些不虞和难堪了。看着眼前这人耷拉下眉头,阿秀逗他道:“大人,你笑一下嘛。”   顾怀丰勉强笑了一下,却是比哭还难看。阿秀还要开口说话,他终于忍不住愤愤道:“阿秀,你可是将我当成了什么人?”   阿秀一时愣住,也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她怔怔想了想,正色回道:“晚山,我从来没有将你当做什么人,不过现在,我很庆幸还能够再遇见你。我实在是欣喜过了头,对不住,让你难受了。”   这句话无疑在怀丰心里激起千层浪,他悸动难耐,却又不敢相信这样的甜言蜜语会从她口中说出。再一想到之前阿秀在山尖那么决绝的态度,他不禁疑道:“阿秀,你到底怎么了,可是那个和尚对你施了什么迷心术?”   这人真是呆!   阿秀浅浅一笑,不答反问道:“你怎么来了?”直到现在,她才惊觉顾怀丰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且明英和那个口口声声要她命的和尚去哪儿了?   顾怀丰解释道:“我昨日醒来便听说了你在衙门一事,心下着急就想着来见你,结果我娘反倒命人将我软禁在府里。我实在气愤不过,五更天的时候,趁他们不备,好容易翻墙出来。我娘亲如此待我,实在令我心寒!”   他这样说着,阿秀才注意到顾怀丰发间的那支竹簪子碎了一个角,而白皙的脖子上蹭了些泥灰,再往下看,他身上零零碎碎地沾了好些土,很是狼狈。   她有些心疼,便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替他擦拭脖子上的痕迹。被她触碰的那一处冰凉刺骨,顾怀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阿秀一惊,忙缩回了手,没想到他眼疾手快一下子反握住,贴在了自己脖颈处反复摩挲。   “阿秀,不管你在欣喜什么,我也庆幸能够遇见你。”他捉起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啄了一口,接着又道:“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什么都帮不上你,还需要你处处舍身维护。但你曾救过我的命,若是有一日,你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就是了。阿秀……”他的一双眼睛明亮至极,就这么盯着她,“阿秀,我在你心底也许比不上很多人,但你在我心底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她听过最美的情话,她亦没有想到这个呆子说这样的情话,也是信手拈来。   阿秀面色微微羞赧。   还来不及感动,顾怀丰又道:“你师兄在外面替我拦着顾府的人,我实在不想回去,至于那个和尚……”他顿了顿,疑惑道:“他见着我,长叹一声走了。”   “走了?”   顾怀丰点头,“我也不知为何,只是和尚出门之后说了天意二字,神神叨叨的,你懂么?”   “天意”二字,她懂,又不太懂……若是天意,为何她不能只遇到阿牛一人,若不是天意,她为何能够接二连三遇见眼前这人?   阿秀只能如此回道:“晚山,那个和尚不会加害于你的。”   这个时候,明英闯了进来,嚷道:“阿秀,有人送来一封信函说是给你的。”说着,他摇了摇手中的一纸信笺,“真是奇怪了,谁还送信过来给你啊?”他凑到鼻尖闻了闻,又道:“好香啊……”   阿秀接过,上下翻了翻,见没什么异样,方递给旁边那人,面带微赧道:“晚山,能否劳烦你替我读一下,我……”   顾怀丰自然地接了过来,也是先送到鼻尖下面闻了闻,“这是上好的桃花笺,是专门送给心仪之人用的。”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又别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展开信,缓缓念道:“阿秀,昨日一别……”   他的声音难得低沉一会,虽然悦耳,但阿秀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她一把抢过来,揣回怀里,“哎呀,别念了,你们都出去吧。”   顾怀丰慢悠悠抽了回来,“我出去了,谁给你念?”   阿秀垂着头,就听他继续道:“阿秀,昨日一别……”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又晚了,最近状态不好,周末有事就不能更新了,请假一天,sorry~    ☆、心愿   整间屋子安静极了,只能听到男人沙沙的嗓音。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那些洋洋洒洒热情洋溢的话从顾怀丰口中不带感情地念出来,褪下几分造作,平添了一分禁欲,能够让听的人有一种莫名享受和心悸。   南窗下,阳光正好,怀丰沐浴在纯粹的金乌之中,更显圣洁。他方才念完一大段,有些口干舌燥,便默默抿着唇吞咽了一下。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两颊鼓鼓的,又变成了讨人喜的小包子。垂着眼略略扫过下文,怀丰眉头微蹙,终于抑不住怒气冷哼一声。   他的动静不大,阿秀却听出了一些嘲讽和轻蔑之意。先前那一大段文绉绉的华丽辞藻,对于她这个至始至终的乡野厉鬼而言,只能是一知半解,听得不甚明白。如今见自持大家公子风范的顾怀丰难得这样,她心下越发好奇。   “底下还有什么?”她探过头,想瞧个究竟。   怀丰却将信笺朝里一折,阿秀抻着脖子扑了个空,还险些歪到他怀里。她悻悻坐直身子,唬了他一眼,没想到那人也在看她。视线猛然相及,往事铺天盖地袭来,有前世温暖心善的小和尚,亦有今生倨傲迂腐的探花郎。在这双澄明眸子的注视下,阿秀原本故作唬人的这一眼就慢慢没了底气。   她渐渐拧起眉,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一个见异思迁、不守妇道、万人唾弃的模样?   “子正邀你明日一叙。”顾怀丰突然道。   阿秀回过神来,“他邀我?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顾怀丰将信笺递回到她手里,声音嗡嗡的,没什么好气。指尖拂过她的掌心,寒凉刺骨,他有些想伸手一握,却到底不敢逾矩。再一想到曾答应过阿秀不再纠缠,怀丰叹了一声,起身道:“他似乎对你有情,不过真实如何,还需你明日自己判断。”踟蹰了一会儿,他终于又提醒道:“阿秀,在山间我曾经劝你的那番话,还望你能够细细思量,切莫意气用事。”   范晋阳是什么人,阿秀并不知道,或者说她一直当他仍旧是憨直的阿牛,可顾怀丰清楚了。若说前世的阿牛是个朴实好人,那他毕竟已经死了千年,现在的范晋阳只不过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罢了。   这人藏得深,并不适合阿秀。这是怀丰心里想的东西,可他不愿意明说,否则岂不显得自己挑拨生事,没了风度?如此纠结之下,他愈发郁郁寡欢,只想出去透透气。   “你去哪儿?”阿秀问道。   顾怀丰心事重重回道:“我随便走走。”   阿秀下地闪到门边探了探身,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络绎不绝,间或夹杂着明英的大吵大嚷,她扭头看他,“客栈外头都是顾府的家丁,你这是……要回府?”五更天的时候顾怀丰偷摸翻墙出来,白氏愤怒之余,算到他只会来客栈看阿秀,所以便派了许多人来“请”他回去。   听了这话,怀丰一时很是迷惘。   他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自小到大,我从不会违背娘亲的意思,这一次惹她生了气,我应该回去请罪的,可是……”他盯着地上,有些手足无措,像最开始被夫子重重责罚的少年郎,“阿秀,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才好。从去年秋天入狱被罢官开始,我活在这世间似乎什么都不会了,似乎只为了顾家一族而活着,总觉得……我现在过得根本不像我自己。”   絮絮叨叨了这么多,他抬起微红的双眸,问道:“我说的很乱,阿秀,你明白吗?”   顾怀丰的性子清冷倨傲,他本有自己的理想政治抱负,没想到却栽在曾经最最不屑的朝堂争斗之上,被老师放弃,被同科陷害……这几个月,他心里苦闷至极,可为了不让白氏担忧,只能面色依旧如常。直到昨天发生衙门一事,外加白氏的阻拦,他才彻底迷茫了。怀丰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是否要就此浑噩一生?   其实,他从来不是个强者,他亦有脆弱的地方。只不过从来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心里,除了眼前这个已经化作厉鬼的女子。   所以,在她面前,他才愿意亦能放心地敞开心扉。   阿秀完全没有预料到顾怀丰会说这些,他的面色落寞,再加上浑身上下狼狈不堪,哪儿还有初次见面时意气奋发的模样?阿秀心疼极了。她上前望着他,正色道:“晚山,你现在最最最想做的是什么?”   不管世事如何变化,阿秀她都是要走的,要去偿朝云的这笔债。现在,她只想在临走之前,帮这个呆子完成一件心愿。   “我最想做的?”怀丰愣住,他低头看着她,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有么?”阿秀固执地继续追问。   看着这张比自己还要坚持、还要倔强的脸庞,顾怀丰心里感动非常,从来没有谁会像阿秀这样毫无保留地待他。“阿秀,我心中想做的事情很多,不过现在最想做的……”他顿了顿,微笑道:“我想让你留下来。”   阿秀怔住。   这世间她能做的事情千千万,唯独这一件,她没办法。她好容易愿意放下千年的执念,下了离开决心,虽然昨天被范晋阳的笑靥摧毁了一些,今天又被这个呆子的前世感动了一些,她是有许多许多的不舍,可到底该去偿债了。   见她迟迟不语,顾怀丰道:“抱歉,我似乎强人所难了。那,换一个?”难得见他狡黠地眨了眨眼,阿秀又是一怔,因为这个动作实在太像纪修。她不得不再次感谢轮回,将他又安然无恙地带了回来!   “换什么?”   “我想……这一整天和你待在一起,没有别人,没有琐事,只有你和我。别怪我自私,可好?”   别离总是难受的,人需要给自己找寻一些支撑下去的力量。   阿秀笑道:“还只当是什么要上刀山下火海的费劲要求呢,这个再简单不过。”她主动牵起他的手,“晚山,我也想自私任性一回……”   千年了,她为寻找阿牛在世间过了千年,可兜兜转转之间,她总是会先遇上他,总是会喜欢上眼前这个人。她饱受着良心和信仰的谴责,前一次她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只能疯了,这一回终于可以放下执念,但阿秀亦奢望有这么一天,自己可以全身心地属于他。若有一天,自己真正离开了,飞灰湮灭,也能去的无怨无悔——这是阿秀千年来最自私最放纵的地方。   顾怀丰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反手将她的指尖扣得更紧了一些。其实,他们的内心是一样的,因为他和她对未来一样的绝望。   话语再气势磅礴的话,可这真实的一日却很简单。   客栈外是闹哄哄的顾府下人,阿秀又没了内力翻不出去,两人只能倚在后院的美人靠上晒太阳。日头最大的时候,碎金斑驳,有些灼热,阿秀手搭了个凉棚,微微眯起眼。   “难受了?”顾怀丰关切道。   阿秀点头,“我受伤之后比不得以前,师父度了些真气给我。”   “你怎么会突然受这么重的伤?”顾怀丰问出了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他满是担忧,又问道:“那你要如何才会痊愈?”   阿秀闻言偏头看他,目光正好落在他的胸膛处。那里面藏着的一团火热,能够稍微令她惬意一些,阿秀往他身边主动靠了一靠。顾怀丰不由得面红耳赤,身子往外避了避,“阿秀,你这是?”   “你不是问我怎么才能好一些么?”怀丰点头,阿秀浅笑道:“只有你才能令我好一些。”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顾怀丰只能听到自己砰砰如雷的心跳声。他往回靠了靠,双手拥住她。见她仰面望了过来,那张脸白皙如霜,唯独红唇烈如火,他的喉头微动之间,终于落了个吻下来。   阿秀这一次没有避开,她阖上了眼,内心有些忐忑。倏地,柔软的唇啄在她的唇角,轻轻柔柔的,像是羽毛拂过,有些痒,阿秀忍不住想笑。她刚咧开嘴,那人便抬起了头稍稍离开了一些,面前这张俊脸涨得通红,“你笑什么?”他低低呢喃道,有些不安。   “我笑你是个呆子。”阿秀微微仰面,亦吻在他温热的唇畔。   那一次顾怀丰赤身裸体在澡盆里,她亲过他的眼梢,当时他还只当自己在发春梦……   这一回不再是梦,他的胸口跳得厉害,而她的心亦随着他跳动。纠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生涩的,毫无章法可言,却又纯真火热。有一刻,阿秀觉得自己真的活了过来,她如一颗迎风招展的树苗,被他浇灌。   “若有来世,我再去寻你。”   “好,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所有看文、收藏和评论的亲! ☆、缱绻   闭上眼,日头氤氲,幻化出一道又一道五彩斑斓的光晕,再睁开时,光晕慢慢退散,露出一张迷人俊俏的脸庞,乌发散落下来,那样英气的眉,那样风流的眼,令人心动又恋恋不舍。   探手抚上去,想到没人见过他这般模样,阿秀心满意足。   指尖在他的眼梢下游曳徘徊,绕着那颗浅浅的痣一圈又一圈,阿秀玩的乐此不疲。只不过她亦觉得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纪修有这么一处呢?这样想着,她一下子翻身起来,将那人压在身下,气势凌人。   怀丰明显愣住了,他的俊脸微微泛起红晕,声音沙哑,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之色,“阿秀,你这是……”他刚说了几个字,阿秀的指尖递了过来,竖在他的唇边示意噤声。顾怀丰立刻听话地收住了声,只面红耳赤地随她折腾去。   阿秀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个遍,不禁泄气。   眼前这具身子白皙清瘦,没什么特别的标记,唯独眼梢底下存在这颗浅痣。她不甘心地坐在一旁,一手托腮,一手的指尖重新点了上去,哼哼唧唧抗议道:“晚山,你未免也太白了一些,丢到人堆里都找不到你……”   这是什么话?   怀丰抿唇笑了。他捉住那只调皮的手,放在唇边轻啄了一口,调侃道:“难道你喜欢黑碳?若是那样,只怕你夜里就瞧不见我了。”   “谁要在夜里见你?你何时变成这样……”   阿秀气愤不过,将手抽回来,在他身上戳戳点点,到了白皙的胸膛处,她的掌心向下冰冰凉凉地覆盖住里面跳动着的火热的心。静静感受着他的力量,阿秀心里生出细细密密的缱绻来。她忽然就不舍了。   “晚山,你这一处是极其要紧的,大约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好多妖魔鬼怪都盯着呢。还有……”她望着他,郑重提醒道:“你那个妾室有些不对劲,我怀疑她被某个厉鬼附了身,你以后务必小心些。”折腾了这么久,她差点将这件正事给忘了。看眼前这人面色略有些怔忪,阿秀连忙解释:“我并不是想挑拨离间你们,我只是……”   见她着急忙慌的模样,顾怀丰心里很愉悦。他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慰一般轻轻地拍了拍,复又十指紧紧扣住,一同感受自己胸膛里面的灼热。“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他笑着替她说完,笑靥云淡风轻,如霞似霁般的美好。   阿秀闻言,吁出一口气,就听他紧接着狐疑道:“你当初对我那么好,可是也因为我这颗心能够起死回生?”   “……是也不是,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加害于你,何况我也不要。”阿秀认真想了想,如此回道。   “只要你要,我便给你。”那人回得倒也认真,他眨眨眼又确认道:“能救活你么?”   阿秀笑得开心,“你真是个呆子!给了我,你不就死了么?”   她的话音刚落,顾怀丰蹭的一下翻坐起来,握住她的手,正色道:“阿秀,等我死的那一日,你来接我吧?”   等他死的那一日?   阿秀不敢想,她拥住他,蹭了蹭,像个寻找安抚的小猫。“晚山,我师父曾说过你必定能够夫妻和睦,子孙绕膝,只怕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的了。哎,游荡世间的感觉你不明白,无聊的很,每天逗猫弄狗,哪儿做人来的自在?”她的口吻尽量轻松,说到最后还扑哧笑了。可是尴尬哈哈大笑了两声,那人却没什么反应,阿秀只能讪讪收住了笑意。   顾怀丰睨了她一眼,静默许久,终于开口道:“你师父算的准么?”   一语戳中云阳子的弱点,阿秀哑口无言。   她正考虑如何替师父扳回一城时,猝不及防之间那人密密的吻落下来,阿秀一瞬间居然有了种窒息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襟,只能如此默默承受,随着他一道在这红尘虚幻中沉浮飘摇。   意识涣散的时候,听见他的呢喃,听着他的喘息,她自心底生出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这是千百年来不曾体会过的幸福,眼前宛如有一条通天的路,四周飘散着花瓣,缀满耀眼的金乌,她被他牵引着,只希望永无尽头。   阿秀想,这种放纵和任性有一次便够了。   ……   翌日,有人来客栈请阿秀。客栈小二来房门外知会的时候,阿秀刚刚睁开眼。顾怀丰已经醒了,单手支着头侧卧着,正怔怔看着她,“你要去见他?”   阿秀点头,很是笃定,“晚山,虽然一一盛情留我下来,但我着实尴尬,明英亦是这么想的。今日就算他不走,我也要走了。临行前,我想与范大人说个清楚,希望他能好好对一一。一一她是个好姑娘,我不想……”   话尽于此,顾怀丰听得明白,他垂下眼簌簌眨了眨,隐去原本落寞孤寂的神色,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去吧。等你回来,我送你出城。”   阿秀回亲了他一口,笑眯眯道:“晚山,谢谢你。我真的高兴,能够遇见你……”   范晋阳将阿秀约在城外,正是昨日他们出城踏青的那处。阿秀出了客栈,就见到了范晋阳派来的随从。那人是个车夫打扮,个子瘦瘦小小的,但他步履轻又稳,像个练家子,阿秀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   阿秀掀帘将要探身而入时,她回过了头,正好望见了负手立在门口的顾怀丰。他亦在打量那个车夫,似乎有心灵感应,察觉到阿秀的目光,他转而看向了她。怀丰微微一笑,用口型说道:“去吧,我等你回来。”   阿秀轻轻挥了挥手,这才钻了进去。她在车里坐好,又迫不及待地掀开车窗帘,那人也正在注视着这个方向。四目凝视,皆是一笑。马车越行越远,阿秀将头探出窗外,顾怀丰依旧立在那儿,像一尊令人不敢亵渎的神祗。   车到山下,阿秀见到了等在那儿的范晋阳。他穿着一件青缎夹袄,正在亭中耐心泡茶,见到阿秀来,他递了一杯茶过去,“你尝尝?”   茶烟袅袅,热气腾腾,阿秀谢过之后,只握在手里,指尖沿着杯沿慢慢摩挲,寻思着该怎么开口,没想到范晋阳劝道:“阿秀,你不尝尝么?”今日这茶与那一回顾怀丰款待他的茶一模一样,范晋阳费心寻过来,只想赌气地请她品一品。   阿秀一愣,温婉笑了笑,搁下青花压手杯,“大人,我不饮茶。”   范晋阳隐隐有些失落,疑道:“我听一一提过,说你在辟谷,能够数十日不吃不喝?”这是阿秀当时编来骗那个丫头的谎话,如今听来格外可笑,她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范晋阳心下越发狐疑,“如此看来阿秀你还是个世外高人?”   阿秀慌忙摆手,还未答话,那人抿了口茶,接着道:“听霈州的同僚提过,那一夜晚山兄遇险,是你涉险救的他?那些恶人,都是你……”   他的话点到即止,阿秀却是脸色白了好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心忙,我争取都能更新上,只不过字数少了点,请多包涵!再一次感谢各位亲! ☆、辞行   “听霈州同僚提过,那一夜晚山兄遇险,是你涉险救的他?那些恶人,都是你……”   温柔的阳光从小亭子的四周照下来,在阿秀背后落下一片陆离,衬得她的脸色愈发惨白,好似直接抹了一层厚厚的霜,虽然俏丽,却又无端端渗人。   范晋阳心尖一颤,不由想到昨日之事。   昨日五更天刚过没多久,他刚起来,门房小厮便过来说有个和尚求见称有要事。范晋阳虽不大乐意,但听闻是那一次做法的中年和尚,一想到和尚做法、还替自己博了个爱民的好头衔,他也就没再抱怨。谁料和尚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缠着顾府公子的那个红衣女子是个千年厉鬼,还请知府大人早日为民除害”。   范晋阳自然不信,回忆起与阿秀短暂的几次相处,他觉得那人再正常不过,哪儿有话本子里凶残可怕的厉鬼模样?   第一次见面,她从马车上钻下来,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家,身上带着轻轻淡淡的檀香,闻着清雅极了,见她与顾怀丰交好,他便留着了一分心。再见她时,她与顾怀丰之间存了嫌隙,他看得清楚,却走不进去。直到后来灾民闹事,他受了重伤,她惶惶然丢下对面的顾怀丰转而关切自己,范晋阳这才懵了。那种关切与心疼不是装模作样,不是故意惹顾怀丰不快,他心里漫起许多的感动,待瞥见对面那人匆匆离去时,他忽然就有了一种畅快。   自己能赢过那人的地方不多,也许这个女人是一处。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对阿秀有了一份亲近之意,其中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想要压过顾怀丰一头,当然也有阿秀这个人本身的缘故在。他看她,像是隔了一层纱,怎么都看不明白。尤其在娶妻之后,她对他就更加冷淡了。范晋阳捉摸不透其中深意,他一直很想找个机会弄个清楚。   见和尚一脸正气,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可以助大人降妖除魔再立新功,范晋阳心下狐疑,却仍书信一封让人送去客栈,将阿秀约了出来,准备好生试探一番。   若是和尚作弄自己,他绝不会轻饶,可若是阿秀真的是厉鬼,那他该怎么办?   范晋阳不讨厌阿秀,甚至在内心里是有些喜欢的,何况,如今顾府都将她扭送进了衙门,面对面闹得这么厉害,他就想着趁此机会将阿秀拉到自己身边——能够气到晚山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此时见阿秀不答,范晋阳只能装作无事继续盘问她:“阿秀,我听一一提过你与明少侠不过是寻常走镖之人,怎么会如此厉害?我好生敬佩,不知是何门何派?”   对于明英那些胡编乱造的顺口瞎话,阿秀有些招架不住,她垂下眼硬着头皮回道:“我们无门无派,不过讨些生活罢了,劳烦大人费心。”想到今日来这儿的目的,她顿了顿,接着道:“范大人,你昨日……”   她的话未说完,晋阳打断道:“昨日那信你看了?”虽然信里有诱哄之意,但他到底是付了一点真心的。   阿秀将视线从压手杯上移到对面那人的脸上,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范晋阳腼腆笑道:“那你可知道我的心意了?”他的笑容其实和顾怀丰的笑靥非常不一样,没有那种清冷倨傲如孤剑之色,反而是温暖和煦犹如春风拂面。   阿秀不敢多看,她重新低下了头,“嗯”了一声,婉拒道:“谢过范大人厚爱,不过,我今日是来辞行的。”   “辞行?”范晋阳下意识地惊呼。他正矛盾着呢,没想到这边会抛给他一个意外,猝不及防之下,他喃喃问道:“是因为晚山兄么?”话一出口,他觉得不妥,略有些煽风点火地说道:“阿秀,我瞧你对他倒是极好,只是顾府对你似乎偏见极深,竟然要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晚山也不偏袒你,我实在替你不值得,这样薄情寡性的男子何必要为之伤神呢?”   “范大人,我与他之间……”阿秀刚想要辩驳,但一想到先前种种缱绻,再想到即将无奈的分离,她心中万般不舍,只能艰难回道:“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是顾老夫人和他那位妾室误会了。”她低着头,齐眉穗儿在她脸上落下好大一片阴影,显得那双眼睛更加失神。阿秀想要为顾怀丰留一条后路,他的娘亲那么讨厌自己,若是他们的事传入她耳,那个呆子必然更加为难。   看着她满脸黯然与苦涩,闻着那道幽幽萦绕的檀香,不受控地,范晋阳就难受了。胸膛某处传来一阵并不熟悉的疼,似是心痛,却又无力,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再往后退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他很怕,茫茫然握住她的手,入手冰凉刺骨,他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阿秀,既然如此,你为何非要辞行?我真心想纳你为妾,你不是与顾府结了怨么,我也可替你出头……”   阿秀被他的言行给吓到了,她一脸的不可思议,连忙甩开他的手,起身大喝一句“大人请自重”,话音刚落,她一下滞住,面上忍不住苦笑。真是和那个呆子待久了,自己现在说的和他当时竟如出一辙!   范晋阳亦是一惊,他回味过来,暗骂自己糊涂,怎么能说那么蠢的话,正想要解释时,阿秀拂袖愤愤道:“范大人,你才娶一一为妻,她是个至纯至性的好姑娘,还请务必好生待她。你若是还像这样朝三暮四,你如果无故为难顾府众人,休怪我,休怪我……”对着那张脸,阿秀无论如何说不出后面的狠话了,但她心中依旧震惊不已,她从来没有想过苦苦寻找的阿牛竟会变成这番奸猾模样!   她的声音高了许多,在空旷的山间更显忿然,远处探出一个人影来。不过一闪而过,阿秀却眼尖地一下子瞥见了。离得稍远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她知道是个练武之人,和那个车夫一样。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猛然一愣,为何一个知府旁边要放这么多的练家子。他的官多大,和那个呆子比呢?   阿秀不明白这些,默默发呆之际,根本没料到身后会突然袭来一掌。掌风正劲,当她察觉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只剩下错愕地回头。面门正好迎上那一掌,不偏不倚,就在额头中间。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到阿秀避之不及,无处可逃,只能硬生生受了下来。   狠狠劈来的掌心间力道绵绵不绝,阿秀没了千年修为,只能倚仗体内残存的云阳子度来的一道真气勉强与之相抗衡,却终究杯水车薪抵挡不住。真气溃散之际,阿秀再也支撑不住,可她并不吐血,她只是直勾勾望着眼前那人。   面前是一张放大的和尚的脸,他面色悲苦,却毫不怜惜,下手可谓是又快又狠。   过往一一闪过,阿秀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软绵绵栽下去的时候,她脑中最终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分别时顾怀丰的模样,他负手立在门前,身姿笔挺又修长,像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他的笑意清隽,风流倜傥的桃花眼里满是眷恋,像夜空中孤寂的星子,他对她说“去吧”……若那个呆子知道是这么一个结局,可还会让她过来?   阿秀渐渐倒了下去,干涸的眼角又流出了两行血泪,那是一个厉鬼消亡的征兆……   “大师,你疯了不成,好端端地杀人做什么?”   “我早说了她是鬼并非人,是你被蒙蔽了而已……若非被蒙蔽,你刚才怎会糊涂说出那些话?”   “……” 作者有话要说:   ☆、腥甜   这一日,顾怀丰终究没有等到阿秀回来。   从日出到日落,从天明到天黑,他一个人,像悬崖边岌岌可危的孤松,在料峭的早春中努力期盼着一丝生机,没想到最后却只是满地荒芜。   他去范府见到了约她出去的那人。那人给他看了座,正要让下人上茶时,怀丰摆手,直接问道:“阿秀呢?”   “……”饶是有心里准备,范晋阳依旧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冷。他抿了抿唇,回道:“阿秀跟我辞完行就走了。至于她之后去了哪儿又遇见什么人,我是一概不知。” 说罢,他无奈地笑了笑。   “子正今日将阿秀约在安州城外西郊,西郊只有一条道,不知她辞行后,是继续往西,还是回城?”   “应该回城了。”范晋阳笃定道。这是他一早想好的说辞,反正无人可证实。   顾怀丰久久盯着他,忽然笑道:“我今日问过城西的守卫,说来也算巧,这一整日竟不曾有一个红衣打扮的姑娘进城,又沿路去寻,不曾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他这话其实有些漏洞,若是仔细思量必然能够察觉,可架不住心虚,范晋阳下意识改口道:“那阿秀似乎是离开了。”   顾怀丰依旧笑,“阿秀家在青州,青州在洛水之东,她无端端为何要往西?何况,她的包袱还在客栈……”   范晋阳没料到这么轻易地出了漏洞,他尴尬地圆道:“不瞒晚山兄,其实我不曾看到阿秀去哪儿。”   “以子正兄对阿秀的热忱之心,且不说没有送她一程,竟连她去了哪儿都不曾留意,岂不不合常理?莫非心里有亏?还是你昨日那封书信是骗人的?”话到这儿,就有些咄咄逼人了。   范晋阳果然忿然起身,拂袖道:“晚山,你话里话外似乎都在疑我?”   “草民不敢,”顾怀丰亦起身,笑着拱手道:“只不过阿秀因你邀约才无缘无故没了,不管是天涯海角,我总要找到她的。”言罢,他面无表情作了个揖离开范府。顾怀丰哪儿去问过什么城西守卫,若不是那人心虚,怎么会在三两句之间就被自己探到了想要的真相?   范晋阳有鬼,他早就想查了!   送顾怀丰出府,范晋阳回了后院,谢一一迎出来,狐疑道:“子正,都这么晚了,顾大人有何要事?”她已经习惯了如此称呼,一时间改不过口,范晋阳纠正道:“一一,他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谢一一笑着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好吧,范大人,顾公子有何要事深夜来府?”   晋阳拍了拍她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一一,夜深了,你快些歇着,我去书房看会儿公文。”   一一嘟着嘴不满道:“范大人,你真是无趣,罢了罢了,我明天大清早就去找阿秀和明英玩儿。”   又一次听到阿秀的名字,范晋阳心底很是不安,“阿秀已经走了。”   “阿秀走了?”谢一一惊呼,眼眶登时就泛了红,“我们才说好的,她怎么能不告而别?”   “是啊,她不告而别了……”范晋阳点点头,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一一,明日再说吧,我今日有些累,还有公务要忙。”   他的书房很是简朴,不过几排书架,一张长案。案上整整齐齐摆着文房四宝,除此之外,还有个漆雕红木盒,盒上雕着几朵山茶花,格外娇艳欲滴,是这间暗沉屋子里令人一眼就能望见的美好,很是突兀,又显得格格不入。   端坐于案前,范晋阳的目光落在木盒上,过了半晌,他才伸手掀开盒子。里面居然是一颗黑色的珠子,闪着最最幽暗清冷的光,没有一丝的温度,若不仔细看,绝不会在意珠子中间隐隐透出的金芒。将其拈在手里,珠子很冰,范晋阳不禁打了个寒颤。静静端详许久,他终轻轻将黑色珠子放了回去,似不忍打扰着什么……   从范府出来,顾怀丰回到客栈,正巧遇见明英,他身背长刀手握油伞,风尘仆仆的,亦是从外面回来。   两人见面问对方的第一句话均是“见到阿秀没”,只这一句,他们就知道阿秀仍然音讯全无,心下不免焦急起来。   明英手里的青布油伞是常年跟在阿秀身边的幽萦,她今日出门没带而是落在了客栈,如今被他拿着。“阿秀与幽萦戾气相通,我在安州城内城外细细找过了,尤其西郊,可这把伞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明英寒着一张脸,面色不好,连声音都沉重许多,“呆子,我觉得阿秀她似乎凶多吉少……”   闻言,顾怀丰的心直接凉了一半。早上是他送她出的门,亲自将她送进了这般绝境,那个时候她还俏生生地回头,冲着他浅笑……顾怀丰没有想到这一别竟会如此收场!“别胡说,她不会有事的”,他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便有些急火攻心,喉头随之涌上一股腥甜。他默默压了下去,又将范晋阳的不对劲告诉了明英。   明英立刻道:“趁着天黑我带幽萦前去探一探,你……”他说着瞥了顾怀丰一眼,怀丰立刻会意:“我不会跟着去添乱,我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回府交代一声。”明英点头,他径直往知府府邸去,顾怀丰亦转身回了府,两人在客栈门前分道扬镳。   这一日夜里,明英依旧一无所获。   他翻进范府,在不大的知府府邸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但阿秀的这把幽萦没有任何动静,伞柄上的那抹青色凝滞了,慢慢变淡变暗,毫无一丁点的生气。明英心凉了……   顾怀丰回府之后,来不及去看白氏,而是直接修书几封发往霈州。想了想,他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发给京城的老师。交代好下人忙完之后,已是三更天的光景,他并没有困意,索性又准备翻墙出去,谁知道,明英就找上了门。   看着那张黯然失色的脸,顾怀丰心底沉了又沉,好像坠入了无尽深渊。他浑身乏力,喉中不受控地微痒。这一回,没有压得下去,鲜红顺着嘴角蜿蜒而下,落在地上,一滴又一滴,汇聚在一起,开出了世间最娇艳的山茶。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几天太忙,今天晚了,抱歉。 ☆、七日   在日复一日的寻觅之中,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之下,顾怀丰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心底的希望是怎样一点点变成失望,最终又变成了一种无助奢望的。   如果说他曾经是悬崖边的一颗苍劲孤松,那现在,他则是成了无根的浮萍。   她消失了,除去那些残留着檀香的衣裳和一把晦暗的幽萦昭示着过往,她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无影无踪,遍寻不着。   阿秀,你去了哪儿?是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这两句话近来反反复复被顾怀丰喃喃挂在嘴边,可问题最后的答案他根本不敢触碰,那是他的禁区。只要装作糊涂,就还能维持一丝奢望。因为,他只要一想到阿秀已经不在人世间,孤零零的一个人去了他并不知道的地方,只要一想到最后她踏上马车掀帘而入时的那个回眸,只要一想到曾经的点点滴滴,他就心痛得不能自已。   阿秀,我要怎么样才能再见你一面?   恍恍惚惚间,顾怀丰曾想到过死这个字。可再想到顾府上下数十口人,再看着白氏年迈却无尽担忧的脸庞,他就不敢随便胡思乱想。他是顾家的长子长孙,压在身上的担子千斤重。他现在能做的,除了继续找寻真相之外,就是祈祷阿秀平安无事,这已经是他心底最后剩下的那么一丁点奢望了。   顾怀丰偶尔会安慰自己,阿秀这么一个弱女子,孤独地承受了流转千年的痛苦浮沉,苦苦寻找着她的归宿,如今去了,也算是她的解脱,恐怕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可越是这样自我安慰,他便越会想起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约定,“等你回来,我送你出城”……他从来都不是心甘情愿要送她走,可这一次,他倒是希望能够亲自履行诺言,送阿秀离开。最起码,他能够知道她是平安的,最起码,这个承诺可以实现,而不是沦落成一辈子的遗憾!   他不甘心啊,实在不甘心,辗转反侧之间,顾怀丰愈发坚定信念,要找出真相,替阿秀报仇!被政敌陷害锒铛入狱,革职归乡,顾怀丰都不愿再多加计较,可他心爱的女人就这么无故消失了,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他从来都是一把利剑,只不过这次,却不知是要伤人,还是会伤己……   他的突破口,正是在前言不搭后语的范晋阳那儿。   范晋阳与顾怀丰同科,苦读十几载圣贤书,因为家贫没有任何的背景,春闱之后,他居然是去赴任最末首的七品知县,几经升迁,直到现在的四品知府。为官这几年,范晋阳的政绩考核相当好,他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口碑极佳,故此去年安州洪水泛滥,他才会被调来安州继任新知府。   纵观他为官这几年,顾怀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问题出在去年的洛水之祸上。   朝廷拨了那么大一笔救灾的银子下来,层层盘剥,到了安州知府这儿,他着实是知情的,但一直摁着未上报。范晋阳当时的打算应该就是静观其变,等钦差来处理,谁知一等就等来了顾怀丰。   而当时的顾怀丰意气奋发却又心绪难平,竟被这人给瞒骗了,什么“我初到安州,不过一月有余”,什么“底下盘根错节,他们怎可能真心听我的”,字字句句听着极度委屈,似是忧国忧民,其实只是引他去查,到最后,还不忘在背后给他一刀……   子正早就在心里做出了选择,早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竟不自知……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怀丰止不住叹气,“自己果然不适合官场这种弯弯绕的地方。”   他给霈州去过几封信,主要就是想调查范晋阳与先前被自己端掉的那几个贪官私下的关系,而他写去京城的那封信函,则是想知会贺老一声。   未过两日,顾怀丰陆陆续续收到了回音。   霈州的回信中间写得虽然隐晦,但总能看出一些端倪,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测。怀丰更加打定主意,待过完这难熬的七日,就亲自去霈州一趟。   为何是七日?   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那是阿秀的头七,他得去祭拜她。何况,他曾答应过她,以后遇见庙宇就替她进一支香。   这个承诺,他再也不敢忘,他死都要坚守。   到了这一日,天朗气清,有着三月特有的暖意,。顾怀丰起得很早,他睡不着,心一直在抽痛,那把刀子抵在他的心尖上,慢慢地割着,从未停过,一直都在……   没有要任何人相伴,他准备徒步而去,好好地再和阿秀单独度过一天,谁知道刚出府就见到了明英。   明英倚着墙,双手抄在胸前,头耷拉地极低。听到有人唤他名字,他才恍惚抬起了眼,那双蜜色的眸子没有任何的神采,黯了又黯。   明英肩上跨着个包袱,见到顾怀丰来,便递给他,又拍着他的肩膀郑重托付道:“这个包袱里都是阿秀最喜欢的玩意儿,记得通通烧给她,最后再哄她高兴一回,让她去的别那么孤单……我回去替她诵经了。”   顾怀丰默默接了过来,包袱里面叮呤当啷乱响,他面色一滞,登时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他似乎又看到了阿秀明媚的笑靥,他的心开始慢慢往下沉了下去,一点一点,到了最底处,就听见自己生涩的声音在问:“明英,她可曾用过?”   “用过。在东州疗伤那段日子里,师妹最喜欢对镜梳妆,每日里神神叨叨,不是问我们石榴红好看,还是海棠红好,呵,真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说着说着,明英自己笑了,可也就是扯了一下嘴角,很快他的面色黯淡下来,“大人,我与她在一起三百多年,从未见过阿秀这么高兴过……”   心痛得更加厉害了,绞在一起,痉挛无比。   顾怀丰只能紧紧拥着曾经属于她的行囊。好像唯有此,他才能找到一线支撑的力量。   将脸深埋在柔软的包袱中间,深嗅一口,里面各色香味杂陈,混在一起,馥郁芬芳,却终抵不住那一缕清清淡淡的檀香。   是的,那是阿秀留给他的……   他曾久久埋首在她的颈窝处,只为了贪婪地攫取眷恋,只为能够永远记着,今生今世,他再也找不到这么好闻的香味了,他再也遇不到能够走进他心里、能够令他全心全意爱慕的姑娘了!   ……   他去的是安州城外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寺庙。   庙里无论大神小仙,他均虔诚地上了一炷香,又拜了三拜,心底默念的只有一句“请菩萨保佑阿秀一切安好”。   做完这一切,他为阿秀捐了一盏长明灯。   盘腿席地而坐,看着属于她的那簇幽幽火苗跳着燃着,顾怀丰解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一个烧给了另一头的她。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白皙的面容略有些红,可这些都比不过那双桃花眼中的通红,红得有些魔怔,有点吓人。   那双眸子无神地睁着,直直盯住火盆,倏地,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不经意间沾上了一滴晶莹的泪珠,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当所有的泪都止住了,他眼梢下却永远地挂上了一颗,或许那颗泪珠已经镌刻在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暗夜   自顾府回了客栈,明英推开房门,不禁愣住。房内坐着一个神出鬼没之客,一身劲瘦黑衣,面色古井无波,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桐江手执幽萦,显出身形。见明英回来,他挑眉问道:“阿秀出事了?”声音还是那般的嘶哑,摄人心魂。   明英与他视线相接,只觉得他的目光很寒很冷,锐利极了,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让明英有种错觉,这个厉鬼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戳两个冰窟窿。   “你都知道了?”   桐江摇头,“我与阿秀戾气相通,这些日子,我察觉不到她戾气的存在,只当是因为内力尽失的缘故,直到一连多日行五没往回递消息,我才估摸他们一起出事了……”   闻言,明英垂下眼,黯然道:“我们用幽萦找了七日,阿秀音讯全无,恐怕是凶多吉少。已给师父送了信,还望他能尽早过来。”   桐江缓缓起身,黑烟自身下弥漫,他的面容逐渐凝重却又模糊起来,“我去寻她”,话音刚落,幽萦跌落在地。   砰地一声,惊起满地尘埃。   明英弯腰捡起来,暗叹:这世间若是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阿秀,那亦只能是他了,桐江总比幽萦有用吧?!   且说顾怀丰从寺庙回来,正准备收拾东西去霈州,门房小厮就来了,说是有个灰头土脸的人要见少爷。顾怀丰心疑,他问:“那人可说是什么事儿?”小厮摇头:“少爷,那人不答,只说是要事,又说自己是从霈州来的。”   “霈州?”顾怀丰隐约觉得不妙,连说了几个“快请”,待见到来人时,他的心慢慢不安起来。   那人做普通农夫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独一双眼利如鹰隼,显然历练极多。   见到顾怀丰,他抱拳唤了一声“顾公子”,方正色道:“公子来信一事已惊动庙堂之人,许是他们不想你再查下去,故意伤了几个我们在霈州跑腿的兄弟。”顿了顿,这人又道:“在下这次来,权是因为江湖上的规矩,只想提醒公子一句——适可而止,毕竟民不与官斗,好汉也不吃眼前亏!”言罢,他一抱拳即刻转身离开,似乎一刻都不愿停留,似乎一点关系都不愿沾上。   坐在堂中久久未动,顾怀丰手足冰凉,心中骇然。   他不过是查范晋阳一个人而已,现在刚有一些动作,便连累了其余的人。他不信范晋阳有如此大的能耐,所以……这人后面还有个大靠山。至于到底是谁,他就懒得再猜了,他现在只想将那人扳倒而已。   顾怀丰这么想的同时,范晋阳亦是这么想的,这一夜,他府上亦来了个不速之客。   “为何要如此?终是……太过残忍了些!”他拧着眉,仔细措辞,又抬手将那纸信笺凑到烛火之上。火苗沿着白纸蹭蹭往上窜,不一时,就将那封信函烧成了灰烬。   一干二净,什么都没了!   望着那堆灰烬,座下那人笑道:“京城里快要大动干戈了,拦到这人发往京城的信函,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总担心他碍手碍脚的,所以……”他欲言又止道:“反正他去年秋天因结党营私获罪入狱,圣上根本不会在乎几个草民的死活,谁还记得这个落魄的探花郎?”   “那,需要我做什么?”   “又不需要你动手,莫要担心,最后随便结个案就好。”   那人的话轻飘飘的,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范晋阳心头一凉。   案前的那枚黑色珠子闪过一丝幽光,幽幽暗暗,化成一道沁人的凉意。这道凉意掠过他的眼眸,引得范晋阳目光落在它上头。将其轻轻握住手中,他的指腹慢慢摩挲着,似是抚慰一般。   那人告辞之后,他垂着眼,盯着手心里的珠子,轻轻问道:“你听到了?”   他的声音极低,无人回答。   一个人坐了许久,范晋阳吹灭烛火,将闪着幽光的珠子放回雕花漆盒之中方回房去。他的娇妻在等着他,他的未来亦在等着他。   黝黑的房内,漆盒内发出几不可见的微弱青意,倏地,却被一股极强的金芒狠狠压了下去。这是暗夜里的无声博弈,如此反复几次,终是陷入黑暗,只剩一片惨白的月色。   很深的夜里,怀丰睡意全无,他穿着中衣踱出自己的小院子,七绕八绕地,就到了阿秀曾经住过的小院中。三月的乌樟树已经发了嫩绿的新叶,四周萦绕着一股清清淡淡的幽香。他抬头仰望着树梢上挑着的那盏灯笼,隐隐绰绰之间,便又想到了她。   唇角微翘,勾起一抹笑,虽然清冷,却比月色暖人心弦。   一切安静极了,只有料峭春风偶尔拂过的窸窣声音。   在这样的无声无息之际,他没有察觉危险莅临。   暗夜确实是罪行最好的掩护色。   十数个人蒙着面,身穿夜行衣,一个箭步依次跃上墙头,悄悄落地后,四下散去。   整个顾府,没有一丁点人声。   因为,但凡看见他们的人都死在了他们刀下,成了叫不出的亡魂。一刀又一刀,一个又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没有人来凭吊,动作利落极了,杀戮蔓延。   脚步声低低传来,顾怀丰回过神,他扭过头去,后颈处猛然吃痛,他微微眯起眼,根本看不清来人,登时就晕了过去。   ……   翌日,顾家惨案震惊安州阖府,整整三十七条人命,皆是一刀毙命,无一人存活。   三十七具死尸覆上干净的白布,整整齐齐列在顾府堂前,一排又一排,端地渗人。   范晋阳踏入顾府还未走近时,只远远望见这样一个惨烈的情形,他的眼前一黑,忍不住眩晕。幸得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才没有瘫软下去。   昨夜,三言两语之下,他根本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居然无一人存活,居然就这么断了所有的后路……   风声低低呼啸,轻轻泣诉,宛如一首最纯最痛的悲歌。   愣愣望着这一切,他眨了眨眼,勉强镇定问道:“顾怀丰呢?”   衙役掀开一具白布,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闭着眼,抿着唇,却依旧清冷。若是盯久了,那人好似会陡然睁开眼一般。   他的心一沉,晚山真的死了,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意料中的畅快,反而很害怕,害怕得不能自已……   这一夜,范晋阳回府之后,仍是先去书房。   刚推开门,他就愣住了,地上散落着几块黑色珠子的碎片。他连忙上前,正要俯身去捡时,一张放大的惨白的脸跃入眼帘,他猛地被吓了一跳,忽的直起身往后避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形容枯槁的手准确卡住他的脖颈。他动弹不得,呼吸不得。   眼前是个男人阴森的脸,模糊极了。   “你是谁?”   男人没有答话,泛起的黑烟之中,一个红衣身影缓缓显出身形,她披着头发,面色铁青,格外骇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中唯一的活人,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衣袂翻飞之间,她说:“桐江,杀了他!”   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情感,再多的过往都抵不过现在无尽的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消亡   她的声音不如原来那样的清脆,反而跟桐江一样,很是嘶哑,而且哑得厉害,好像浑身上下都灌着风。   是的,那具百毒不侵、万年不朽的檀木身躯,已经被和尚毫不留情地给毁了。   如今的阿秀,仅仅是残存的半缕魂魄。   那一日在西郊的亭中,和尚并未立刻让她魂飞魄散。他将阿秀的三魂七魄注入黑色的镇魂珠中,铁了心要她历经七天七夜的煎熬,他要她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如和尚所愿,阿秀的魂魄已经被耗去一大半,现在她虚弱得只能被庇护在桐江的戾气之下——也幸亏他们戾气相通。   她见不得日头,受不得阳气,若是有以后,她只能永永远远活在暗夜中,活成一个卑微的怨魂。   “桐江,杀了他。”   阿秀披头散发,隐在浓浓黑烟戾气之下,一双眼冷冷挑着,盯着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一遍,只是第一回的话里微微有些怨愤,而这一次倒是平静许多。   桐江催动内力,黑烟腾腾之间,手中劲道越发的大了,越发的狠了。   范晋阳喉咙被紧扼整个人动弹不得,他既不争辩也不求饶,只是定定望着阿秀。从那一日眼睁睁看着阿秀倒在和尚掌下,他就猜到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不可遏止的难受了。这种难受,并不是对于死亡的畏惧,而是一种钝钝的迟来的绞痛,从内心深处肆意蔓延。他闭上眼,只能承受着一切后果。   眼前一片漆黑,奇怪的是,他却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阿秀。   她站在篱笆的另外一头,头上包着寻常的头巾,手上利落地抖开洗过的衣裳,他唤了一声,她扭过头咧着嘴大笑;画面再一转,是个瓢泼的下雨天,他冲了出去,看到一个红衣嫁娘,他又唤了一声,那人回了头,却被雨帘挡住了面容……   喉头越紧,越喘不过气,他的面色便越发白了一分,眼前一幕幕荒诞的情形,便越发清晰一分。   直到白芒降临,他的神智不再清晰时,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凌乱的脚步响起,范晋阳陡然睁开眼。   有人踉踉跄跄闯了进来,来人正是谢一一。看着眼前这个混乱不堪的情景,再见到范晋阳将死的模样,她吓得脸色亦白了好几分。来不及思量别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自己夫君救下来,一一急切央道:“阿秀,求你,别杀他。”   她望着蒙蒙黑烟下那个白到极致的红衣女子,阿秀的面容并不真切,只有一双眼寒得吓人,写满了仇恨。   “阿秀,你是来替顾大人报仇的?”一一摇着头,自言自语道:“顾大人不是他杀的,他不是这样子的!”   她说话的同时,明英自屋顶跳了下来。他本来是来看戏的,现在这样子,他实在有些不忍了,为难道:“师妹……”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阿秀,她却只盯着满脸泪水的谢一一。她轻轻眨眼,却是干涸成片。   过了许久,阿秀终于开口道:“桐江,放开他。”   桐江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桐江,带我去看一眼他……”   言罢,滚滚黑烟之间,阿秀隐去身形。房中诸人面面相觑之际,桐江拂袖随之没了踪迹。明英看了相拥着的那二人一眼,狠狠叹气,亦拔腿追了出去。   月色下,雪白的布,苍白的脸,他阖着眼,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   晚山……   暗夜里,阿秀的身影影影绰绰,宛如夜间的薄雾,轻轻低绕到他的身边。远远看着,像是落了个吻在男人的眉心。   阿秀微微仰面,环顾四周,黑黢黢的夜里,零星几点鬼火,却没有他的踪迹。   许是去投胎了,她这样想着,方觉得好受一些。   阿秀又低头仔细凝视,连眼梢下的那颗浅痣亦不放过。曾经俏皮的小和尚,如今迂腐的呆子,又成了她的一桩回忆。   他们轮回了一世又一世,唯独她被注定剩下,要永远铭记着这些过往!   阿秀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苦痛与分离的悲伤,她缓缓直起身,红衣飘摇,最后一次哀求道:“桐江,杀了我!”她的眸子温婉安宁,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悲怆和倔强。   “你已经死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目光撞在一起,都是冷的,其中的深意唯独对方才能明白。   黑色衣袖下,桐江紧攥着双手,用力地握住一起,对视半晌,他终在虚无之中扼住那道纤细的脖颈,“阿秀,你安心去吧,魂飞魄散其实并不可怕,他的仇我会替你接着报。”   睫毛簌簌眨着,阿秀柔顺地阖上了眼睑。   其实,她并不觉得痛苦,只是好像心上有一根弦被绷紧了,两端狠狠绞着,弦被绷到最深处,嗡的一声,就会断掉。   “桐江,你疯了不成?”   匆匆赶来的明英急得直跳脚,他上前就要将那二人分开,阿秀茫茫然睁开眸子,眼神很是涣散。她摇摇头,声音哑着,断断续续道:“明英,我早就是个……死了千年的人,如今,剩半缕魂魄……苟延残喘,你别担心……”   她还想要再说些话,面前那双手却已经扣得越来越紧。她无力地眨眨眼,倏地,一滴晶莹的泪落下来。   这是阿秀为自己流的,亦是为那个呆子流的。   她孤独地流转了千年,寻寻觅觅,费劲所有的心力,留下一堆的情债,如今,终迎来了最终的解脱……所有一切都结束了,烟消云散,生前死后,不管她欠了谁,又或者谁欠了她,阿秀都已经无力在追究。   滚滚烟尘之下,那个红色纤瘦的身影越来越飘摇,越来越黯淡,直到最后化成一道袅袅青烟,然后完全消失不见。   桐江默默收回手,藏在衣袖中,颤抖得厉害。   他盯着那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失了心神,苍茫天地间,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这几百年的光阴里,他失去了朝云,现在,又亲手终结了她……   “阿秀会去转世投胎么?”明英呆呆问道。   “她去不了的……”桐江摇头,“一个三魂七魄都不完整的鬼,地府是不会收的,就算堕入轮回,也只能是入地狱道,受尽辛苦。现在魂飞魄散,反而是最好的解脱,只是这世间再不会有她了……”   “她真的没了?”   “她真的没了!”   这样残忍的话,连天边的弯钩都不忍听,它躲入云层之中,不忍看见一个生灵的消亡。   风儿轻轻吹,那道青烟支离破碎,愈发看不清楚,似乎和天际融为了一体。明英低垂着眼,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来晚一步,竟没能送阿秀最后一程……”天边传来一声叹息。   明英抬头,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踏剑荡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在空中随意点了一下,“师父!”   云阳子缓缓飘下,那盏灯忽明忽暗,他护在怀中,以掌心相抵,在跃动的火苗之外又拢上一层朦胧的纱。   “师父,你这是?”   “我要送阿秀入轮回,重回人道。”   桐江闻言,身子一震,“你能?阿秀就算不灰飞烟灭,她的魂魄也不完整……”   “所以,我得先去寻一个人。”   “谁?”明英和桐江齐齐叫道。   云阳子淡淡瞥了地上那具死尸一眼,抬手一指:“就是他。”   “他?”   “他不是死了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   顾怀丰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很暗,偶尔有水声滴滴答答,阴冷又潮湿。他深感不可思议,明明前一刻还在乌樟树下,现在是……在哪儿?   他半撑着翻坐起来,掌下所及之处冰凉极了,指腹摩挲仔细辨别,他猜,也许是石头一样的东西。脖颈后头酸痛得厉害,他一边揉摁着,一边借着微光环顾打量。募得,他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往旁边避去。   随着他的挪开,顾怀丰先前躺着的那处底下散发出幽幽绿绿的光,一个面色苍白的死人正安静地躺在他身下。   原来,他竟躺在一处玉石棺上面!   顾怀丰瞬间头皮发麻,蹭的跳下来。遍寻出路未果,他只得又强忍着内心翻涌的阵阵恶心,回到石棺处,抻着脖子往死人脸上瞥了一眼。   玉石棺下那人是个年轻公子,头发束髻,面容安详,唯独脸色惨白又泛着淡淡的莹绿,猛然瞧过去,实在是说不出的骇人。   他静静看着,只听后面传来幽怨的女声:“你醒了?”   顾怀丰又被唬了一跳,他猛然回身,就见一个白色身影轻轻飘在半空中,凄凄惨惨的一张脸正好搁在他跟前,他被吓得往回退了半步,正好抵在石棺处,“你是?”   “我是枚烟。”   “梅烟?”   枚烟不答,只冷冷盯着他,或者说,盯着他胸膛内跳动的某一处,期盼着她寻了几年的一个奇迹,可是不知为何,许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了解了顾怀丰的为人,她有些不忍下手,故此才踌躇至今。   “你就是阿秀提过的那个附身女鬼?”顾怀丰也不害怕,他颦着眉似乎思量着什么,少顷,忽然呓语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没想到你这个迂腐呆子,倒是听得进去她的话!”枚烟轻笑,“去年秋日的一个夜里,我来取你性命,就是她救的你。你忘了不成?那小丫头为了你,可是连千年的修为都搭了进去,可惜啊……你竟都忘了?”   经她如此一提,有些模糊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他和她躲在青布油伞下,依偎在一起,四周青芒大盛;他立在长街上,猛然回头,就见到阿秀流了血泪……他再继续往下想去,头却隐隐作痛,顾怀丰扶额,很是不解。   “难道不是梦里的事?”   “你觉得呢?”   想到阿秀的种种厉害之处,顾怀丰猜到某个可能性,他心底一震,喃喃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竟……一直以为是做梦呢!真是糊涂,该死!”   枚烟笑了,“你确实该死了,若不是我需要你活着来救一个人,你早已经是别人的刀下亡魂。”   刀下亡魂?   顾怀丰又被惊到了,他连忙问是何事。   枚烟三言两语将那夜杀戮之事说了,末了,她重重叹息:“除你之外,顾府三十六条人命无一人活着,当然,我随便杀了个人变成你的模样,所以,外面的人现在都当你已经死了……不过,确实快了……”她咬牙切齿地,似乎在坚定自己的信念。说罢,枚烟飘了上前,张开利爪,直取他的心脏。   顾怀丰仍沉浸在悲恸里,他猛然抬头盯着枚烟,眸子泛红,唇角微颤,双手近攥着,颤抖着确认道:“你是说我们顾府三十六条人命皆没了?”他的眼神锐利成一把出鞘的剑,像是个牢笼中的困兽,枚烟一时滞住,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又问:“你现在要杀了我,救玉石棺里这个人?”   枚烟仍是点头,正当她犹豫该何时下手时,对面那人央道:“枚烟,放我走,待我报了仇,自会回来为你救人。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绝不食言。”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报仇?还不如你将命给了我,我来替你报仇雪恨。”   被戳中软肋,顾怀丰一时无言以对,枚烟又道:“何况,我知道你必然有所憎恨,去的不甘不愿,所以,就在刚才,那些屠戮顾府的那帮子黑衣人已被我尽数杀尽……”   顾怀丰愣住,他的悲愤方才到达了极致,此刻陡然听到已经报仇的消息,一时间就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心底茫茫然,像是坠入了一个无边深谷,没了方向,彷徨无措极了。   阿秀走了,母亲走了,他一人剩下还有什么意思?   顾怀丰正要点头答应,倏地,面前出现一道白光,他抬起胳膊微眯着眼,就见出现一盏幽幽明灯,灯下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正是焦急的明英,另一个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明少侠?”   “大人,你没死?”   两人同时开口,旋即明英脸色黯了下来,“大人,阿秀这回倒是真的去了。”   “什么?”顾怀丰彻底惊呆,他的心大起大落,几经沉浮,到了这一刻,险些支撑不住瘫软下去。   明英将先前的事说了,又提到阿秀已经灰飞烟灭之时,他气愤地回头:“师父,既然你知道一切,为何不早些过来阻止阿秀?”   怕明英大事说话吹熄了长明灯,云阳子赶紧护在怀里,“阿秀执念太深,如今彻底放下了,也算度过一个劫难。至于耽搁的缘故,是因为我去了一趟地府……”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前的顾怀丰一眼。   “地府?”明英似听到一桩极度不可置信的事,“师父,你竟屈尊去了地府?”   云阳子屈指敲了敲他的头,“先不提这些。”他转眼又望向顾怀丰,问道:“公子,我是阿秀的师父,你可愿意现在以自己的性命来救她?我手里这盏灯,只能令她的魂魄在世间维持几个时辰,我想送她重回人道。”   “我的命是她救得,自然愿意。”这是他对阿秀的承诺,他铭记于心不敢忘。   枚烟闻言,连忙拦在顾怀丰跟前,愤愤道:“不行,你得先救他!”   云阳子继续道:“顾公子,你的命格天生凄苦,到了今世,上苍怜惜,便赐你一颗玲珑心。如今,你可以救阿秀,可以救府上死去的所有人,亦可以救这位姑娘的心上人,唯独救不了你自己……你可还愿意?”   顾怀丰欣喜,“大师,你确定能救我府里众人?”见云阳子微笑点头,他郑重作了个揖,道:“只要能救他们,还请大师速速动手。”   云阳子掌心向上,手上便多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刀子,“公子,救人需取你活着时的心,你可害怕?”   顾怀丰默默摇头。   云阳子命明英提着灯,又让枚烟退至身后,他掠到顾怀丰面前,抬起刀,正要扎下去之际,就听顾怀丰问道:“大师,我只有一个疑惑……”   他的话未说完,云阳子微微一笑,宽慰道:“公子,你放心去吧。你与阿秀命带姻缘,所有缘分在千年前就定下了。”   闻言,顾怀丰舒了一口气,他亦坦然笑道:“既然如此,请大师痛快下刀。”   他的视线追随着那把刀子,只见它扎进自己的胸口,很痛,他猛地抽了一口气。   顾怀丰还是那夜的一身雪白中衣,如今这身衣裳上迅速被染上血,再听“嘶”的一声,衣帛裂开,刀子在胸膛处割开一道。   他死死抿着唇,面容瘦削又清隽,低下头,入目是鲜红一片。   顾怀丰喟叹道:原来最美的山茶一直在自己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两更,感谢诸位! ☆、尾声   长喜镇上有一条街,街东住了个望门小寡妇,生得眉清目秀,可还未进门就死了丈夫,镇上人都说她是天煞孤星,专克丈夫,也没人敢再娶她。   这些闲言碎语,小寡妇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听过也就算了。她守着自家留下的一亩三分地,勤勤恳恳地攒下不少银子。小寡妇人也机灵,便寻思着在街上做些买卖。   什么买卖好呢?   小寡妇想来想去,就开了个酒肆。   店里没有请帮工,她自己做掌柜兼跑堂的。   小寡妇长得漂亮,尤其一道远山眉重重叠叠,遥遥看着很是勾人,冲着小寡妇美色来的不怀好意之人并不少,所以,酒肆生意倒也红火起来。   不过,这一日有些不一样了。   这一日,店里来了个携剑之人,姑且算他是剑客吧。   剑客甫一踏进酒肆,听见那些人的污言秽语,他心里不悦,寒着的一张脸更冷了些。微微挑起剑眉,视线往众人脸上扫去。   大多数人被他这么气势骇人的一瞪,就吓得噤若寒蝉,自顾收回目光,唯独店里的几个浪荡子还是肆无忌惮的很。   剑客收回目光,正要找地方坐,迎面来了个姑娘,巧笑倩兮,明眸皓齿,“客官,喝什么?”   剑客身子往后避了避,横剑挡在二人中间,“来两斤烧刀子。”   小寡妇招呼着他离那些人远远坐下。   剑客兴冲冲喝了一杯,登时敛眉抿唇,面色泛起些红晕。   也不知是谁带头,那些个浪荡子竟冲着剑客淫~笑:“这男人真俊,比那小寡妇还好看。”   有个胆大的,居然直勾勾地晃荡过来,啧啧道:“这双桃花眼真勾人呢,怕是哪家豢养的小厮吧……”   剑客哪儿受得住这样的羞辱,他摔了碗,拔出剑横在那人脖子处。   那人亦不甘示弱:“来人,给我打!”他周围的那帮狗腿子听了号令,纷纷扑了上来。   小寡妇本想置身事外,可又心疼店内东西,她连忙上前要劝,结果那剑客抬起胳膊将她拦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吩咐道:“你个女子,快躲起来。”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像是夏日的一股凉风。小寡妇不由一怔,她难得听男人话,拿好银子躲了起来,却又不放心,于是趴在缝边上偷看。   这场架,不过三两下就结束了。   小寡妇讪讪起身,那个“剑客”被人打成了个猪头脸……她只得又上前打圆场,将那帮人送走之后,小寡妇方扶起倒地的“剑客”,尴尬道:“客官,你这……”   那人垂眸,“抱歉,在下学艺实在不精,倒叫小娘子见笑了。”他从兜里掏出两锭银子,搁在地上就要走,不想衣袖却被人扯着,只听女人软言软语道:“客官,你受了伤,我替你先擦擦药酒……”   剑客的那张脸虽然肿着,却也掩映不住俊俏,那双桃花眼清澈无比,他躲开女人的手,拒绝道:“不了,我还有事,谢过小娘子。”   剑客拾起剑匆匆离开,刚踏出店门的时候,就撞见两个道士打扮的人。   小寡妇怔怔看着那人,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呆啊?武功差,脾气居然还那么横!”抬眼看见两个道士进门,她赶紧招呼:“两位,是要喝酒?”   “要喝!”一个人叫的极欢,他旁边那个道士抬手给了一个爆栗子,蜜色眸子那人捂着头怨愤道:“师父……”   那人也不理他,抬脚往里走,蜜色眸子之人追了上来,压低声音道:“师父,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姻缘?”   那人笑而不答,经不住求了,才道:“这个呆子正是阿秀生前定下阴亲之人……”   两人正说着话,先前那个剑客又匆匆回来,面色泛红,作揖道:“小娘子,劳烦你还是替我擦些药酒吧,我出去不远就吓哭了好几个……”   【完】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